文 | 行之
在唐朝，有一个卖饼为生的男人，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是大时代里的小老百姓，命若棋子，身不由己。
《春秋左传》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一个草民，本来没有罪，但拥有了宝玉，就是你的罪。
在权贵的眼里，卖饼男人的婚姻，就是桌上的一双筷子，动动手指就能拆散。
唐玄宗的哥哥宁王李宪，不爱江山爱美人，平日画鹰描马，最爱拉着王维聊诗歌，也算得上名士风流。天宝初年，春光明媚时，他看后园的花开得正好，只是总有喜鹊来啄，看着心疼，就命人在花梢上纫上红丝，密密系上黄金打造的小铃铛。喜鹊再来，碰到红丝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园丁听到，旋即来赶。
宁王「护花铃」由此而来，一时成为美谈。
美人如花隔云端，宁王最爱的当然不是花，而是美人。他府中养着宠妓几十人，个个色艺俱佳。一日审美疲劳，出门猎艳，偶然看到一个卖饼的男人，身边正站在一个纤丽白净的女人。
他拍着扇子怒叹，这么一个绝代佳人，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卖饼的男人呢！很快，他派人扔给了卖饼男人一大笔钱，强行把这个女人娶回了府里。从始至终，这对夫妻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得到这个女人后，宁王毫无负罪感，甚至有一丝英雄救美的自我陶醉。他总想，你跟着我，从此锦衣玉食，暖炉红帐，不比你跟着那个男人在街边卖饼要好一万倍？
陶醉之余，他却不解，为什么这个女人，再也没有笑过。
一天晚上，宁王大摆宴席，请来十几个文士还有老朋友王维，开畅饮party。他带着这个不笑的女人，享受着文士门对他的奉承。酒过三巡，他有些醉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这个女人，“你还想你那个卖饼的丈夫吗？”
四周忽然安静，这个女人看着他，默然不语。宁王从没见过她这种眼神，他太想知道，这个眼神深处藏着怎样一种玄机。
“既然你不说，我就让他来见你。”
宁王吩咐下去，传那个卖饼的男人来赴宴。胭脂红的蜡炬，在鎏金的烛台烧了半截，卖饼的男人也到了。
他以为，让女人再看看这个卖饼的男人，站在这钟鼓馔玉的宫殿里，愈加显得落拓窘迫，则会更加庆幸遇见了高高在上的自己。
而他没想到的是，这对夫妻纵生如蝼蚁，命比纸薄，但胸中情义，并非富贵可以动摇。
这个女人看着卖饼的男人，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雨季，仿佛一旦到来，就要潮湿整个人间。那个男人看着她，凝眸不语，烛台上的光，在他的脸上明灭跳动，犹如灼伤的瘢痕。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此时此夜难为情。
在座的文士，无不凄异。诗佛王维看在眼里，黯然拂袖，挥笔写下一首《息夫人》，笔墨斑驳，形如泪洒，赠予宁王：
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息夫人是春秋息国君主的妻子，后来楚王灭了息国，将她强娶回去。息夫人进楚宫三年，始终不和他说一句话。楚王问是何缘故，息夫人冷冷地答：我一个女人，伺候两个丈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什么话可说的？
王维借这个典故含沙射影，暗说宁王到底还是不懂女人的心，纵然获得她的人，却永远无法获得她的心，何苦又何必呢？
这首诗字面的意思是：
「不要以为今天的宠爱，就能使我忘掉旧日的恩情。尽管满眼荣华富贵，我仍然泪如雨下。」
王维以这首诗，替那个女人说出了心声。在场所有的文士都懂了，宁王又怎会不懂。
王维问他：你的「护花铃」护的了花园的花，可护的了身边的花么？
宁王默然不答，心中忽而释然。真正的「护花铃」护的不是花，是身边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真正的怜香惜玉，不是占有，而是让每一份真挚的感情，都找到自己的归宿。
养鸟的最高境界，是把它养在天空中。护花的最高境界，是保护她的心。
夜已深，酒冷烛尽人散去。宁王吩咐车夫，带女人跟着卖饼的男人回家，成全他们，不再打扰。女人第一次冲他粲然一笑，双颊绯红，显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他才知道，一个女人发自肺腑的笑容，竟比世上所有的花都好看。
街外传来打更声，隐约像寺庙里，老僧缓慢地敲木鱼。王维一袭青衫，踏过青石板的庭院，背影渐隐没在阑珊的灯火里。卖饼的男人，向着他轻轻的脚步声，埋腰长长一拜。
很多年后，有一个男人也卖饼为生，叫武大郎。他也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叫潘金莲。
只是他们的故事里，妻子并不爱自己的丈夫。来夺妻的是西门庆，而不是宁王李宪。妻子的命运转折时，遇见的是王婆，而不是王维。
至于结局，后来我们都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