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

蜉蝣

文/捡栗子.

01.

黎章还记得夏河小时候的样子,身体弱弱的,穿着件不大合身的衣服,不爱说话,怯怯的很容易害羞,戳一下就缩回去,又白又软,真是温柔啊。

小学刚开始的时候,夏河还不是黎章最好的朋友。

黎章家里离上学的地方远,冬天上学常需要打火把。父母要外出打工,不放心爷爷奶奶带孩子,就把黎章寄放在姑姑家。

姑姑家离夏河的家很近,黎章每次上下学都会经过。

黎章没看到过夏河和其他同学上下学,也没见过夏河和哪个同学玩的很好,她总是一个人。放学也不会像她一样,和小朋友一起在路上玩很久才慢腾腾回家。总是她们路过的时候,她就在家了。

和其他小朋友叽叽喳喳吵闹着过去的时候,总能看到夏河在自家的院子里,今天踉踉跄跄的提着桶水不知道要去干嘛,明天坐着小板凳埋在大盆前搓衣服,后天又一下一下的杵着扫把扫院子的泥巴地。没停过。

黎章不明白泥巴地有什么好扫的。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黎章这天放学没和往常一起的小朋友走,自己走了。自己走路是走得很快的,不一会儿就看到夏河穿着件挂到屁股的衣服走在前面,尼龙布的书包褪了颜色,旧的发白,但是洗的很干净。

平时大家一起的时候,黎章没感觉这路空旷旷的,今天自己闷声走了半天,她觉得很无聊。突然看见有认识的人走在前面,心里生出一股亲近感来。

小孩很高兴的撵上去,叫住夏河:“夏河,等我一起走。”

夏河听见有人叫她名字,一回头就看见黎章呼哧呼哧的跑过来,圆脸红红的,眼睛晶亮的盯着自己。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敢和黎章对视,脸也红了。

她知道她叫黎章,是一个班的同学,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可是她们之间并不熟,没一起玩过,也没说过什么话,她有点意外今天她突然叫住自己说要一起走。

两个女孩子并排着走,夏河垂着头,讷讷的不知道怎么办。黎章歪过头去瞅夏河埋着的脸,发现她眼睛看着路,但眼神是飘的,自己凑过来也没发觉,呆呆的很像自己上课开小差的样子。

黎章笑着问她:“你在想啥?”

夏河身子一缩,紧张到结巴:“没有……没想什么……”

小孩子心思浅,总是想到什么问什么,黎章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啊?”

“啊?……我……我不知道怎么和你们玩,我害怕你们不喜欢我……”

黎章神气的拍拍小胸脯:“不会的,我们都很好玩的,不会不喜欢你,以后我带着你玩啊。”

夏河眼神有点颤动的望着她:“真的吗?”

“真的呀。”黎章应和道。夏河糯糯的冲她笑。

离近了才发现,夏河的眼睛很大,圆圆的,很干净很好看。脸小小的,很尖,没什么肉,皮肤细腻瓷白,像上好的瓷器一样光滑。她平时总是佝偻着腰,耸拉着眼,没什么精神的坐在座位上,没人注意到,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不过黎章还小,看人不会先看她好不好看,她只是觉得夏河看起来有点害羞,其实很友好,有种近乎怯懦的善良。她喜欢这样的她,想和她做朋友。

她说为什么老看见你在家干活呀,没看见你爸爸妈妈呢?

夏河脸上的笑慢慢退去了,垂着眼,不说话。

小孩子的对情绪的感知很灵敏,黎章能感觉到刚才类似于触角一样的东西猛然缩了回去。不是真的触角,就是气氛和夏河的肢体给她的直觉,感觉得到她原本开始外露的情感收敛了起来。

黎章想,可能她的爸爸妈妈也去打工了,夏河不高兴他们把自己丢下,所以提到他们的时候心情不好。

黎章赶紧说:“我爸爸妈妈也出去打工了,我住在我姑姑家。在他们家里我也不敢调皮,每次我想玩姑父就拿眼睛瞪我,我就不敢闹了。虽然吃的住的比我家里好,但是姑姑姑父都冷冰冰的,我不喜欢他们……我想我的妈妈……”

一直都是黎章自己吧啦吧啦的说,说着说着就想起了爸爸妈妈还在家的时候。一家人没有特别富裕,但是完完整整的,大家都在,不管在一起做什么都能看到大家的笑脸,简单充实,黎章的心里都被幸福温馨填满着。

现在寄住在姑姑家,大人不理自己,不会听自己说废话,不会包容自己撒娇打滚,他们只要求黎章安静听话,不给他们添麻烦。黎章突然懂事了许多,明白姑姑在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除了物质上的照顾给予,他们并不能在精神的交流呵护上给予更多。所以黎章回到姑姑家的时候很安静,很听话,只做他们交代的事情,不会多嘴和他们表露自己的想法,横生出讨人厌烦的可能。

也许是一种补偿心理,黎章在姑姑家有多安静在学校就有多闹腾。加倍的活泼,动作会做得很夸张,声音也会高八度,总是情绪热涨的样子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很多男生叫她男人婆,说她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她听了心里很伤心,又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软弱,就表现出很强势的样子,经常黑着脸追着男生打。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更自在。可是每次一站到人群中,她就忍不住表现出热情洋溢的样子,这样别的小朋友就会喜欢她,和她玩。

黎章隐约的感觉到夏河是个很孤独的人,和她一样。只是她选择了抱紧别人,夏河选择抱紧自己。

缓慢有节奏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路上,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各怀心思。吸吐于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遥远不真切,思绪像烟雾一样被风吹散在空气里,一丝一缕的飘着。

田野已经收割完毕,地里剩些残桩,土里散落着丰收的碎屑。鸦鹊停留其间,一遍遍搜捡着这些人类残留的粮食,不时昂起脖子,喑哑着声调,对着清冷静寂的长空发出短促的嘶鸣。

深秋,这里的天总是常年阴着,灰蒙蒙的,衬的人也暗淡没有生气。夏河侧头看田地里的黑色小鸟,隔了很久之后小声的说:“我没有爸爸妈妈……”

黎章迷迷糊糊的,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没接话。

黎章后来时常想,其实那时候自己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任何人都行。假如不是夏河,也会是别的其他人,可能后来也就没那些事了。

不过这种假设是不存在的,因为她遇到的只是夏河。

人会在各种机缘巧合下遇见,却只能吸引自己能吸引的人。

所有这些看似偶然的结果背后,都有其成为必然的成因。你无法逆转什么,伏笔总是埋在了最开始。

02.

小时候总是盼望着放学,盼望着过年,盼望着长大,时间在年复一年的期待中显得尤为缓慢。

黎章时常抓着头发一副抓狂的表情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大人啊,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

转眼,俩个人已经是初中生了。

小学结束的暑假,黎章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她搬回了自己家。

父母在她年幼的时候离开,之后五六年的时间没有回来过。他们没什么文化,在外只能从事出卖劳力的生计,而来回一趟的花费太高了,所以黎章并不怨父母这几年的缺席。

在她的印象里,父母还是离开时候的样子。爸爸风趣而健谈,妈妈严厉又心软。只要他们在身边,就有家,就有安全感,就会觉得很满足。

爸爸提前打过电话,说最近几天会回来,黎章几乎是怀着雀跃的心情期待着。时隔这么久才见,爸爸妈妈会不会感叹自己长大了,会不会夸自己乖,会不会给自己带漂亮的衣服和大城市里新奇的玩具呢?一想起来,黎章心里都是粉红色的泡泡,满的快从眼睛里冒出来了。

当男人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的时候,黎章立刻反应过来那是爸爸,条件反射一样冲到门边,带着很大的笑容。

爸爸终于回来了!

一句“爸爸”还没喊出口,黎章看到转过屋角,慢慢完全呈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声带僵直的卡在肉里。

那是谁?左鬓角有一小片浅白的发根,剃得很短,还是很显眼。脸又瘦又黑,虽然带着笑看自己,但是透出陌生和疏离。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平静,更多的是打量,没有亲昵。

陌生兜头浇下,黎章几乎都认不出来这是谁。再定睛仔细辨认,确实是自己的爸爸啊。

心里还没来得及反应出难过,黎章的眼睛马上就湿了。因为爸爸不同于记忆的老态,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淡漠,都让黎章喉咙里哽咽着想哭的情绪,无所适从,承受不了这样直接的变故。

黎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表现出这种难过的情绪,这会让爸爸疲于应付和安慰,她怕自己会让爸爸不耐烦。自己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对大人回家表现出该有的高兴就好了。

黎章装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用手悄悄揉掉眼睛里的泪水,带点埋怨的撒娇:“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啊?”,抻着头往他身后看,“妈妈呢?妈妈怎么没回来?”

黎光耀看着眼前的女儿,圆脸庞仔细看还有小时候的样子,但五官已经张开了不少,开始显露出少女的娇态。不像小时候圆乎乎的身子,黎章长高了不少,身体脱离童稚时期的圆润笨拙,苗条单薄,挺拔利落。

女儿都长那么大了,黎光耀既高兴又感动,心里很感谢姐姐姐夫把女儿养的那么好。可是毕竟和女儿分开那么久,不知道她再次看到自己是什么感觉,况且现在自己还被另外一种巨大的喜悦充斥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爱和高兴。

在外几年的打工生活,早已被磨疲的黎光耀面上表露不出什么过分的亲近表情,只是走到女儿身边的时候,抬起满是茧子的老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女儿的头,给她解释道:“妈妈有点事还不能回来,过几天我带你去看她。”

黎章分明的从爸爸的神情里察觉到了隐瞒和闪躲,她隐约的觉得家里的大人一定瞒着自己什么事。黎章不想去追问,让这刚回归,脆弱又小心翼翼的亲情尴尬。

既然爸爸说过几天带自己看妈妈,说明自己最终会知道他们要告诉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事,现在只是时候未到。

儿子回来,爷爷奶奶难得一见的老两口都在在灶间忙活。爸爸帮他们炒菜,看得出来大家很开心。黎章在另一间屋子里看电视,心思全不在电视上,耳朵密切注意着他们的谈话。

谈话声总是时高时低,有时悉悉索索的一阵故意压着音量,像是怕旁边的她听到。

她把电视调大声,走到门后面,听到爸爸激动的声音传过来:“……哭声可大了,医院的人都说老远就能听到这小子哭,长大以后肯定不得了……”

黎章心里已经觉得是什么事了。

前段时间大姑还莫名其妙的问她,要是爸妈又给她生个弟弟妹妹的怎么样,她记得自己还小孩子气的说那我就把他掐死。其实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小孩子逞威风说气话而已。

黎章苦涩的笑笑,原来那个时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她很想告诉爸爸像这种一家人的事直接和她坦白就好了。像现在这样因为害怕她胡闹,小心的瞒着,她的心里更委屈难过。自己明明不是那种不懂事,胡搅蛮缠的小孩子,可是爸爸他们现在是把自己当那种小孩对待着。

她很想找个理解自己的人哭诉一下现在自己的心情,她想起了夏河。以前在姑姑家遇到不开心的事,不痛快的事,她不会在明面上和他们反抗,但是会私底下悄悄打电话给夏河吐槽。每次和夏河打完电话,她就得到了某种释放和平衡。

夏河家的电话号码她记得,可是现在家里没有座机啊,打不了电话,黎章只能把这些话自己憋在心里。

下次见到夏河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这些,她一定会理解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在忙乱又隐晦的氛围里度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吃过饭,爷爷奶奶洗完澡去睡了,黎章和爸爸在院子里纳凉。

黎章看着檐瓦上的天空,铺满了细碎的星星,好像深海里,被发出幽蓝亮光的水母和鱼群照亮的海底砂石,闪着澄澈银亮的光泽,一闪一闪的照亮了深蓝宁静的夜空。沐浴着夜色,黎章想自己化身成一条大鱼乘着月光游上天空,穿梭于群星暗云之间,光滑的皮肤上全是云里湿润温柔的水汽,翻转着肚身,自由自在的翱翔在天地之间。

黎光耀没有心思感受这样的宁静,心里焦灼,反复度量着自己该怎么和女儿开口。

思量良久,他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她。

“小黎,你有弟弟了。”

“你妈妈刚生产完,现在还在医院。明天,我们去看妈妈和弟弟,好不?”长久的沉默,黎光耀觉得嗓子干涩,说完他清了清喉咙。

他一边说,黎章就慢慢的收回了视线,晗着胸,睫毛在眼圈投下灰色的阴影,像飞蛾敛起灰绒绒的翅膀。有那么一会儿,黎光耀觉得女儿好像很落寞。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会儿的感觉,黎章再看向他的时候,表情很开心,用不可置信的惊喜语气很大声问他:“真的吗?我有弟弟了!哇,好耶,我一直想有个弟弟的。什么时候生的啊?!我以后会当个好姐姐的……”

听大姐说过黎章对他们再生一个的态度,黎光耀有点诧异女儿的态度转变。不过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开心,也就归结把这归结为小孩子心性,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自己也不是不爱这个女儿,只是农村嘛,讲究传宗接代。只有一个女儿,总是觉得不安心,父母亲,大姐,周围的人也都劝自己再生一个。养儿防老,女儿养得再好终归是要嫁人的,儿子不一样。还有自己的哥哥姐姐都有儿子,就自己没有,也挺丢人的。幸亏自己这次生了个儿子,不然就该被别人笑话了。

这些他不会对黎章讲,他只是安慰小女儿说:“有了弟弟,我们也不会偏爱他,会把你们俩一视同仁的,你放心。”

黎章眼角弯弯的说知道,黎光耀很欣慰,彻底放下心来,开始期待着和他们母子的见面,迫不及待的想回到儿子身边。

黎章能够看到爸爸脸上温情的神色,不同于面对自己的权威冷静,知道他可能在想弟弟。

虽然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心要求他一视同仁,要对孩子公平,他也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能够这样做。但是在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农村观念里长大的爸爸,潜意识分明就是更喜欢儿子。

粉饰太平比真实更为伤人。

大人啊,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违背自己的心意不断的说服自己要面面俱到,要公平公正,不断修正脑子里不符合处事规则的念头。自我嘉奖足够坦诚,足够贴心,足够努力,足够高尚。其实说的和做的早就不一样,只是还在自我感动的良好感觉中走不出来。

黎章多想现在坐在她身边的人是夏河啊,可以有什么说什么。

人在交往过程中,关于真实的自己,多多少少的都会对别人有所保留,面对不同的人,选择保留的部分不同。

她和夏河不一样,她们给对方看的,是毫无保留的自己。充满缺点、原生、脆弱、直达本质。

能够有个人看过你这样原始的一面还愿意接受包容,这就是俗世意义上我们追求的灵魂伴侣。

在过去几年的小学生活里,黎章和夏河就这样相伴走过,形影不离。

黎章和夏河放学一起回家的路上做得最多的就是设想以后。黎章总说咱们以后要在一个地方工作,白天各自上班,下班回一起租的房子。老了就回来乡下养老,把院子里养满花花草草。房子上要爬满爬山虎,绿色的藤蔓绕过小窗,把房子披满了绿叶,就像童话里的林中小屋那样。

夏河微笑着听黎章天马行空的想象,不时插上一句,说自己要在家里添上什么什么样的家具,小玩物,要种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草,还要养很多很多胖胖的猫,冬天抱起来毛茸茸的,很暖和。

两个小孩乐此不疲的丰润着未来的骨架,从来没有想过分开。

03.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开始泛青,黎章就和爸爸上路,准备赶早班汽车到省城看妈妈。

时间还很早,黎章估计从夏河家外路过的时候,她应该还没起床。自己不能和她道别了,不免有点失落。

从夏河家外过的时候,黎章特意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院子里静静的,悄无声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门是开着的。

来不及细想,夏河跟着爸爸的脚步急促的赶着路,很快身后夏河的小房子就看不见了。

路过一队人的时候,黎章回过神才发现他们都穿着孝衣,像是送葬。队伍没多长,十个人左右。没有哭声,没有丧乐,也没有撒纸钱,什么动作都没有,整个队伍迟滞的维持着前进的动作,静悄悄的。

黎章有点害怕,往爸爸身上靠,把他贴的紧紧的,僵着脖子目视前方,余光悄悄往旁边瞟。

走到队伍前面的时候,才看到领头的是个小女孩,抱着东西,走得很慢。

天色尚不明朗,黎章仔细瞧了眼那个小女孩,瞳孔猛然放大,呆住了。

那是夏河!满身素裹的夏河!

夏河抱着一个男人的遗像,在队伍的前头木然的行走着。没有哭,脸上没有难过,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机械的前进。

黎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凝重的气氛让她不敢上前拦住夏河,拦住一整个队伍的人。爸爸揽着她的肩膀,把她带着往前走。

夏河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生气,静寂的如同凋零的秋叶,缓缓沉入水中,一直往下沉去。

黎章呆呆的看着夏河,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为什么她觉得她那么悲伤呢?

黎章觉得这样的夏河不一样了,具体怎么不同她又说不出来。抹了一把脸,哭了。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夏河,她就是想哭呢?

视线里夏河渐渐看不见,黎章不动声色的掉着眼泪。父亲没有发觉,带着她一直往前走。

她太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随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走向她的生活。

她有她的生活要过,有她的烦恼和问题要面对。在照顾妈妈坐月子的这段时间里,她没有办法分出很多心思来细想这个没有声音的早晨,只不过时不时的惦念起夏河,担心她过的好不好。

时间是很残酷的,推着所有人往前走,泥陷于当下的生活,很多过往的心情就被逐渐淡忘了。

再次见面,已经是暑假结束。

黎章的妈妈坐完月子,一家人返回家中。黎章即将上中学。开学前的最后一次赶集,一家人都去了,为她准备住宿生活需要的东西。黎章被家人包围着,有种复杂的烦躁和幸福。

妈妈背着弟弟,给她挑床单,不时问问黎章的意见,“这个好看吗?我觉得这个质量好……”

她心不在焉的应付着。

这时,夏河走进了这家店。她看到黎章了,黎章也看见了她。夏河扫到黎章的妈妈,很快收回视线,走到柜台前面,要了一张淡绿色的床单,付钱准备离开。

黎章还在犹豫自己该不该上去和夏河打招呼,看见她要走,马上跑过去拉着她,磨蹭了半天,不知道该问什么。

两个月的时间,日子一天天过去,发生了很多事。黎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夏河每天是怎么过的。问什么,答案都显的太过琐碎庞杂,无从问起。最后她只能问她:“你还好吗?”

“他死了。” 夏河说。然后用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眼神望着她。

黎章瞬间就明白夏河说的是她的爸爸,她那个因为抢劫判了十年的爸爸。

言语的安慰在这个时候是那么的苍白无力,黎章想不到自己该如何做,才能稍微减轻所有这些发生在夏河身上的不幸。

夏河以前说过,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就抛弃了她和她那个贫困的家,走的悄无声息。什么都没带走,给她留下了一辈子的怨恨。而她的父亲,因为一桩抢劫案,要让女儿等十年。

十年过后,夏河等来的还是这样的结果。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黎章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她太渺小了,太卑微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也阻止不了。

在现实的巨轮下,她们都像蜉蝣。那种喜欢在日落时分的河边成群飞舞,死后坠落地面,积成厚厚一层的渺小生物。朝生暮死,脆弱的在消亡前拥有短暂的美丽和注定悲惨的宿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样悲惨的宿命,还要尽力繁盛,看起来心酸又无力。

面对存在于这世界终将消亡的结果,蜉蝣存在过的意义是什么?人呢?人在这世上风雨兼程的走过,忍受着诸多的磨难还要走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第一次,黎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于终须面临的消亡的困惑,对于人为何而存在的困惑。

就像突然间在懵懂和成长之间画上了一条线,黎章在这天,进入了生命中的另外一个阶段,从懵懂无知的天真状态开始向大人的世界成长。

就像是个节点,这天之后,很多事开始清晰分化,她和夏河的关系也有了完全不同的走向。

04.

上了中学之后,黎章和夏河在不同的班,身边的人也不再是对方。

她们之间隔着那个暑假的距离,渐行渐远。谁也没正式的说过我们不再是朋友,也没有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和分歧,只是感情自然而然的淡下来了。

人与人的缘分就可以稀薄到这种程度,再深切的过往,说断就断了。如果硬要一个原因,只能说黎章和夏河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走上了不同的路。

夏河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同于小学时候的害羞内向,现在的她走在人群中间,能很自如的嬉笑打闹。因为生的漂亮又爱打扮,很多男孩子围着她转,甚至为她打架,看得出来她乐意他们这样干。

她经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教训,说她爱出风头,不正经,男男女女的搞不清楚,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上进不努力,家世这么可怜还不知道争气……

很多难听的话,对于这些,夏河听过,不置可否的笑笑就过了。

黎章则是完全相反的一面。三好学生,成绩好,懂事听话,乖巧安分,有一个大家都看得到的光明前途。

有一次寝室夜谈说起夏河,女生们说起夏河那些事迹,总是用故意钦羡的语气表示嗤之以鼻。像夏河这样的女生,总是被斥为她们中的败类,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茶余饭后的闲谈,黎章一般只是听着,不表明立场。今天正讨论的热烈,有人突然问黎章:“听说你和夏河小学很要好诶,是吗?”

黎章看着书的眼睛不动了,视线透过书落在后面空气里的某一点,空洞的看了很久之后,抖了两下手上的书,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上面,若无其事的说:“没有啊,我和她不太熟。”

心里涌出一股羞愧和自我厌恶的感觉,黎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说,好像害怕和夏河扯上什么关系。是害怕有损自己的好学生形象吗?是害怕被人知道和夏河关系好而被排斥吧。

她越来越圆滑,知道人们期待听到什么,讨厌什么。一切以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为前提,她不想惹上什么是非和麻烦。

女生之间没有秘密,这话不久就传到了夏河的耳朵里。

夏河无所谓的笑笑,对传话的女生说:“是不熟啊。”

……

三年之后,黎章去了省城最好的高中,夏河没考上高中外出打工。两个人就此断了联系。

因为父亲出轨,家里学业都一团乱。高中时期,黎章有过一段很黑暗的日子。夏河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重新联系上她。

看着好友验证信息那一栏的“夏河”两个字,黎章心里酸酸的软成了一滩,委屈难过后悔……这几年来堆积的情绪全部涌上了心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按下了同意,有消息立刻弹出来。

“你还好吗?”

黎章久久看着屏幕上这句话,从刚开始的隐忍到嚎啕大哭,心里却奇异的升腾起强烈的归属感和安慰。所有堵在心口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随着泪水排出体外。

哭够了,平静下来,黎章明白夏河在关心自己,却没有向她说出一切的心情。

这世界上,谁又能真正抚慰到谁呢,谁又能怎么给谁力量呢。至亲近之人的存在,是让你释放情绪,提高自愈的几率。

她只是模糊着眼,问了自己最想问的,一字一字的敲着:“你_也_还_好_吗_?”

是长久以来的歉意,也是亏欠。

等了很久,夏河没有回。

快要放弃的时候,那边过来一条消息,很长。

“我没关系的。我长大了,看淡了很多事,不会像以前一样钻牛角尖。我也不知道这是冷漠还是成熟,所以人啊,说不清。现在唯一所求不过不虚此行,不枉此生。很少牵连于当下的事了,人的一生何其短。历史书上一翻,就是几百年的时间,个人的苦痛挣扎放远了看,没一直反刍的必要。只是希望自己常常平和满足,不强求,不强得,时时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存在就是存在本身。活着本身就很满足,所以我接受活在其中可能经历的种种,并试着做出我的回应。人终其一生,不过数十年。”

又有信息进来,夏河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愿你独自承受太多的忧愁。知道你能够独自成长的很好,但如果累了,记得还有我在。”

黎章的眼睛瞬间红了,想起小学暑假的最后一面,夏河离开的背影。单薄摇曳,像空中翩飞不定的蜉蝣,有着软弱的身体,完全透明的翅膀,还有长长的尾须,那姿态是脆弱而动人的。

总是有些人的存在能够让我们不完全的对很多东西失望,还能够去相信一些东西确实可能存在。在这短暂的一生里,那些自己丢失殆尽的东西,还是很好的保存在他们那里,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知道自己还有地方可以回去,还有归属地。

对黎章而言,小时候的夏河是她永远的寄托。

自从那次之后,她们和好了,恢复了联系,时不时的也会关注对方的生活,但是谁也不会说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

心里为对方留的那个位置,以前显眼,现在暗淡,最后成为慰藉。

黎章对生活和人性都太清醒,也越来越不容易和人交心。她想小时候的夏河,想小时候的自己,怀念那个时候可以全身心付出的单纯和勇气。

好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小学课堂上睡着了,发现长大只是一场梦。还不会用蜉蝣来喻比自己这短暂一生的飘零感,还不知道忧愁为何物,还不知道聚散的无常,只是一味相信着她和夏河会一直在一起。

漂流到现在,人情世故,黎章已经什么没有其它的愿求,所有的祈愿不过短短数字:

“但愿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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