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西安的行道树中,国槐、女贞、银杏、悬铃木、栾树算是数量最多的品种。每种树都有它最美的时节:春天国槐白花连串成簇,夏天悬铃木(梧桐)浓荫送凉,女贞花开药香醉人,秋天银杏耀眼金黄,唯有栾树因为画风多变——春有朱芽万点,夏有金英满枝,秋有红灯串串,冬有铁画银钩,尤其夏秋之变如同两种树木,初夏花开,一树金黄,深秋果熟,一树绯红,两种气质截然不同,所以很多人天天从栾树下经过,但居然不认识栾树呢!为什么没有人为栾树写些什么呢?
栾树的叶子是羽状复叶,纹理细致,结构精巧。栾树的小黄花,每一朵都那么可爱——四片小花瓣,犹如一顶纯金小皇冠,中心探出八根纤细雄蕊,大自然用足了心去精雕细琢,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到极点。栾树花初开的时候,瓣片基部是黄色的,之后会变色为橙红色,渲染一般的变色过程会贯穿整个花期。栾树很神奇,花期超长,可以蔓延整个夏天,从5月末一直开到8月份。单看一株栾树,花开有先有后,开败的花已经落满地,甚至果子已经长出来了,更多的新花却还在源源不断地绽放,你方唱罢我登场,枝头保持密密匝匝的繁花状态,能持续一两个月。开老了的栾树小黄花,细细碎碎,窸窸窣窣,每当清风拂过,便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花雨纷纷,落花满地,其中的美丽唯有在树下方能体会,所以台湾人又把栾树称为金雨树。
栾树的蒴果也很可爱,圆锥形,长4-6厘米,顶端渐尖,中空,外面有像纸一样的三片果皮包裹着,每片果皮三角形,整个果实像小灯笼一样。每年的九到十月,一大串一大串灯笼果挂满栾树。这种灯笼果未成熟时是嫩嫩的淡绿色,远远望去黄绿果满树,慢慢被晒得越来越红,到了秋天,就变成了那种偏暖咖的暗红色,成熟时变成棕褐色,冬季落叶后还在树上悠悠悬挂着。没有小孩子不喜欢去捡栾树蒴果,像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似的,又像三棱的小房子,种子藏在房子里躲猫猫。现在超市有卖一种东北野果叫“姑娘果”,栾树蒴果和姑娘果非常相似,只是姑娘果里面有小黄果子,栾树蒴果则是子房三室,中空,撕开果子看的话,正常状态能看到三粒种子。成熟种子是黑色的,近球形,听说可以做佛珠。
以前读史铁生的著名散文《我与地坛》,他写到一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史铁生第一次到这园子里来就看见了她,那时她大约三岁,蹲在斋宫西边的小路上捡树上掉落的“小灯笼”。
“那儿有几棵大栾树,春天开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黄花,花落了便结出无数如同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小灯笼先是绿色,继而转白,再变黄,成熟了掉落得满地都是。小灯笼精巧得令人爱惜,成年人也不免捡了一个还要捡一个……”
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她的小哥哥七八岁,在地坛墙根一带的茂草之中,伏下身去,起劲地捉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来取悦他的妹妹。后来过了很多年,在一个晴朗而令人心碎的礼拜日上午,史铁生又见到了那对久违的、已长大的兄妹。情境却是如此的不堪:几个流氓在戏耍一个少女,那个美丽的少女在几棵大树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却不松手揪卷在怀里的裙裾,两条腿裸露着也似毫无察觉,而从远处飞快骑车赶来解围的小伙子,站到了少女的近旁,怒目望着那几个四散逃窜的家伙,一声不吭喘着粗气,脸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样,一会儿比一会儿苍白。“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史铁生的心中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予了少女,我们只得无语。哥哥把妹妹扶上了自行车,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在史铁生悲悯又深情的笔下,他写少女松开了手,裙裾随之垂落下来,很多她捡的小灯笼便洒落了一地,铺散在她的脚下。兄妹俩走了,大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风把遍地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喑哑地响着无数小铃铛。史铁生以残缺的身体,体验到深切的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秋风中的栾树花果一地温馨,照亮了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那么多年过去,我都无法忘记栾树下那个漂亮可爱的智障姑娘和她捉螳螂的哥哥。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的画面是那么浪漫唯美,谁会想到这个捡花的女孩是智障呢?可当她长大为少女后还来捡花,是大栾树花美果巧,还是她心中一直纯美?现在,那个姑娘应该已人到中年了吧?她的哥哥应该娶了嫂子也有了孩子,哥嫂还会如当初一样照顾弱智的妹妹吗?而那个曾为兄妹俩哀叹的坐在轮椅上的人,早已在2010年12月31日,就走出了他今生今世残损的躯壳,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寻找,燃烧着爬上山巅散布热烈朝晖的新生太阳了,他创作的经典将继续在此岸照亮生活。
以前一直对栾树灯笼果没有即视感,随着西安的行道栾树越来越多,我才真正从书本到生活建立了实在感,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读起来倍觉亲切。自从认识了栾树,现在走在街头,总是能看到,夏天时那一树一街的树冠艳黄,花落如雨时树下车前的点点黄蕊。及至栾树长出了一串串的小灯笼,更加可爱。等到蒴果成熟,三个小黑豆就会掉落一地,共享单车或滑板车故意碾过,可以听到劈劈啪啪一阵的脆响。到冬天,栾树落尽叶子,枝干刚劲,姿态万千,也别是一种韵味。
栾树花果期恰好涵盖整个国庆节期间,“金花红灯”挂在树上,犹如在庆祝,所以有人称栾树为“国庆树”呢!在大街小巷放眼一望,这个时节,有着分明的两种颜色的行道树就是栾树,它的叶子像火把一样擎立着,一大串一大串的灯笼果高高挂着,在秋风中天真地摇着风铃。连日来西安秋雨绵绵,我在树下不仅捡到了灯笼果,还捡到了风雨中折断的叶子,雨后栾树叶上的雨滴,水灵而透明,使这叶子看起来就像三四岁孩童的眼睛一样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