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浪拍得很凶,船体微微有些晃动,我举着雨伞,紧张兮兮地朝海面张望。
水中不断翻涌着黑影,距离我们的船身时远时近,猜想那是变异的剑齿鲨,它们最爱成群结队。
虽听老船长说过那玩意威胁不到我们的别离号,但仍不免有点紧张。
天空塌了,和海拧在一起,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铁。黑暗中,为避免船只相撞,散落四处的行船纷纷亮起了航海灯,远远望去,如同小时候满天的星光。
举着伞的手有些酸了,风却越来越大。衣襟汹涌地飘动起来,豆粒大的雨盈满了视野。船尾隐没在一片阴冽里,手没来由得一松,伞像一朵风雨中的花,跌跌撞撞地飘向海,距我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这时候,一道巨大的闪电贯通了天和海,转瞬即逝的光照亮了妈妈,我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边。
小时候的一幕忽然闪过脑海,记忆里的闪电和而今的闪电重叠了。
那是什么?我指着远方一道张牙舞爪的崎岖的光问。那时我的声音还很稚嫩。
那是闪电,秋儿。妈妈耐心跟我解释。
闪电很快便熄灭了,妈妈和我再次没入了黑暗。
快进屋吧,秋,雨要大了,甲板上不安全。
妈妈,我的伞丢了。我答非所问,双手紧握着栏杆,呆呆地注视着海面。我有点担心它的去向,没有人告诉我,只是海风又汹涌了起来,像是大海对我草草的敷衍。
听话,秋儿。她的脸变了颜色,声音已经微微透出命令的意味。
我没有坚持,知趣地松开了船舷,在她发火之前,蹦蹦跳跳地溜进了舱内。
我躲进房间里,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百无聊赖中翻起了一千多年前的人们写的书。爸爸从前最爱看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不在了之后,我经常靠它们打发海上的时光。很多地方看不懂,说实话,我对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一知半解,更不理解那时的爸爸为何捧着一本书会读得那样投入而忘情,可惜我没办法再问他了。
那时的人们似乎都很向往大海,而我终日飘于海上,倒想去陆地上看看。可惜这不是二十一世纪,陆地早就被大水淹没得所剩无几了。我能够触碰得到的所有关于那个年代的事情,全部来自于爸爸为我留下的一屋子的藏书,和脑中的纷杂的想象。爸爸告诉我,他同妈妈结婚的第二年,妈妈产下我,那时候大陆还未完全被海水淹没,但人们已经在造船了。
我满了二岁那天,整片大陆已被大海吞没了大半,船也基本建造完工,镇长率领着大家登船。
二岁的我还未记事,后来长大翻爸爸的日记,才看到爸爸在日记里如此描述那时——
“港口上人来人往,我身上挎满大包小包的行李,枫的和我的,秋儿刚满二岁,还未学会走路,我们的船标号是386,叫做别离号。别离,真的要别离了。枫抱着秋儿,船只容纳人数有限,老人们不被允许登船。秋儿的爷爷奶奶站在渡口,朝我、枫、秋儿挥手,还有许多老人站在阳光下看我们,为见亲人最后一面久久张望。记忆里,我回头,已经看不到了他们,我们的房屋呢?秋季,冬还没有来,春也没有来。”
3021年秋,我们一家人登上了别离号。
煤油灯平静地燃着,窗外有海浪游玩,浪中不时传来悲凉的呜咽之音,不知是何年何鱼。我倒了一杯茶,继续读一本未读完的诗集,走马观花式地乱翻,大多读不懂,却被一首诗给吸引了,那诗有几句写得极美: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
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情不自禁读出了声。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爸爸的日记,想起了日记本中写的话。
秋季,冬未至,春无期。
很美的诗句,却像在说着漂亮的谎。
诗人是不是都喜欢说漂亮的谎骗自己呢?面朝大海,就能春暖花开?那我这个终日飘在海上的孩子,不是要在梦里笑醒了?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时右眼的余光扫到了诗人的笔名,海子。生于海上的孩子吗?
一千年前一个海子的梦,倒像是一千年后一个孩子的命。
但不知为何,我仍很喜欢这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好像念这二句时候,整个世界都美好了起来。从那之后,我时常靠着船舷往海面眺望,晴天,雨日。
眼中时而有海鸟出没,海豚也很友好,我朝风景打招呼,即使天气坏的时候,我也相信风雨中有春天,花就在那里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