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无云,大海一望无际。我们一手提鞋,一手相牵,由东向西,没地目的沿着海岸走。
海涛一浪一浪漫过脚背,沙滩上,有深深浅浅的脚印尾随,直到暮色苍茫,海天一色。
工作以来,他是我见过的最成熟的男人。
突然,他松手。微笑转身,缓缓伸开双臂。
天地玄黄,人置其间如此渺小孤寂。我闭上眼睛,期待这个拥抱……
不错,不错!按得不错!有不少血块出来!说话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
他的微笑瞬间碎了,像破灭的气泡,纷纷坠入海里。四周一片漆黑。
床前有人影晃动,他们边说话边在我身下忙活。
我臀部又被棍状物的东西拗离了床面,那棍子粗糙坚硬,还带着毛刺。我一下警觉起来,并且又感觉了疼痛,腹上的刀口似乎被撕裂了……
睁眼仰望,是个不太熟悉的护士。她正低着头,一绺头发从帽子里掉了下来,那绺头发之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一方大大的口罩。因用力的缘故,那双眼睛已经扭曲变形。她正支着一双毫无血色的手,用力掰我的双腿。她掰开了我的腿,事实上,用不了那么大的劲。那双冰凉的手,终于抽出了我臀下黏糊糊浸满血污的护理垫。
站在两边,用手臂撬我臀部的是那个男人和他母亲。
侧身,氧气管戳了鼻孔,我想打喷嚏。气流刚积上胸腔,导尿管、引流袋、输液管立即有了反应。反应的结果是锥心刺骨的疼痛,我不得不憋住这个喷嚏。
不足一年的婚姻生活,我的身体从不曾如此明晃晃暴露在那个男人眼下。现在我不想看见这个男人,但他出现了,这个该死的男人,令我如此难堪。我就是一条开膛破肚的死鱼,摊在砧板上任由他们处理。
想到今后漫长的婚姻,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麻烦你把卫生纸递我!细眼护士对那个男人说。
递过卫生纸,那个男人点头哈腰连说,谢谢,谢谢!
我就说嘛,现在的体力活越来越多,我们医院应该多聘男护士。口罩里传出来的声音瓮声瓮气,我听不出细眼护士是抱怨,还是应付那个男人和他母亲。接过卫生纸,护士胡乱擦着我屁股和大腿根部的血迹。
那个男人的母亲,突然神经病一般兴奋起来:血块儿出来了!出来了!出来就不容易感染了,下次麻烦你多按按!血块出来得越多越好!
你她妈还是不是我亲婆婆?我俩到底谁是你媳妇?我忍不住想骂人。
护士对他们的态度比对我要好得多,似乎这一切都是在给他们面子。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不会结婚,我不再怕全家对我口诛笔伐,不怕母亲唠唠叨叨,也不怕父亲咆哮般的粗重叹气……
另一个护士进来的时候,我大为惊讶。男护士!真难以置信,以前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识过。他会按压我的肚子,他的力气比那个女护士大得多,他还会揭开我的被子胡乱折腾。羞辱、疼痛都会双倍递增。
那些叫亲人的人,不但帮不了我,还兴高采烈帮着别人折磨我。我不想拼着命活下去,我想从21楼跳下去。
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腿本能抽动一下,切肤之痛深入人心,渗入骨髓。
准备一下,打针了!男护士对我喊了一声。
这个男护士就是个毛头小子,帽子边缘露出的头发又粗又黑,眼白有明显的黄色斑块。皱巴巴的白大褂上布满了锈色污渍,绿色实习胸牌歪歪扭扭别在衣领上。
我把头扭向一侧,以沉默抵抗他的叫喊。再克服吊针的阻碍,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脸。我同时感觉了力气用尽后的艰难。
——啪!我听见药瓶敲碎后破裂的声音,还有液体吸入针管的声音。
男护士对我的对抗不以为然,他有的是办法。尽管他还是个实习生,但对付病人的招数简单明了。他扯开嗓子叫道:13床!13床家属呢?
在的、在的……那个男人的母亲屁颠颠地回应。
男护士说:女护士都在手术室抢救大出血产妇,还不知多久出来。我打这针叫缩宫素,越早打对身体恢复越好,打不打你们自己掂量。还有排队的等我呢。
打、打打打!要打,要打!那个男人的母亲应该是满脸堆笑,她接着叫道:儿子,你快过来,快过来!那声音殷勤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蒙起脸干嘛?那个男人从门边走了过来,你这熊样,孩子都生了,不就打一针吗,至于怕成这样吗?
那个男人掀我被子,我伸手拉回来,手腕被输液管套了一下。
他是男的!我说。我虚弱无力,浑身冒汗。
那个男人不耐烦了:你也太他妈那个了!都孩子他妈了,还当自己黄花闺女呀?瞎讲究个屁呀!人家是男的,可人家啥没见过,不就一个光屁股吗!
我使劲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不吭声。我没有选择。男护士靠近,我闻到他腋下刺鼻的气味,这气味熏得人反胃。我想吐。
那个男人和他母亲又一番折腾,把我身体稍稍推斜,我的大半个屁股一览无遗。
憋屈呀……
冰凉的消毒棉球在我屁股上胡乱画了个大圈——咚,又被草率扔进了垃圾篓。我尚未适应,男护士的针头猛地扎入了皮肉。这一下来得过于沉重,似乎扎到了骨头。
下手这么重,你他妈的会不会打针啊!我在心里骂着,牙缝里却挤出咝咝咝的声音:啊——啊,慢点!
那双粗糙的手并不理会我的感受,只管笨手笨脚推着针管里的药水。酸、胀、麻、刺的感觉令人难以忍受。我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坚持忍受……我死死咬住牙关,想象着是在噬咬那个男人的手臂……
针打完了,男护士走了。但我那不争气的屁股,用了三团药棉摁压,才止住针眼里流出的血迹。
他妈的现在的医院,还三甲呢!都招的什么破人?打个针都打不好。害老子压了这么久才止血。那个男人继续不耐烦嘀咕。
我的感觉,比听那个男人的嘀咕更糟糕,从头到脚都在疼痛,每寸肤肌都有如针扎。腹内似有千军万马厮杀,心肝脾肺被踏成了肉泥。腰后还有几百斤的重力,被一个大铁锤使劲儿砸着。断了,断了?快点断吧,早断早解脱……
奶奶!我看见奶奶了。真的解脱了?
我的老家在北方,北方的冬季极为寒冷。为了御寒,奶奶顶着刺骨的西北风,坐在门槛上缝制她的狗皮褥子。奶奶手中的银针,和西北风一样寒气逼人,细细的棉线在风中不停地抖动。与之相比,奶奶静若处子,她怀里抱一团零乱的狗皮子,借助天光飞针走线。——噌的一声,银针锥入狗皮,用力一拱,银针刺穿狗皮……再一拱,锥入,刺透,拉出,棉线笨重地锯过皮肤……线后的狗皮堆成了连绵的小山丘。
再一拱,我皱眉。疼疼疼……我说。
奶奶笑着说:傻闺女,不疼!死狗的皮子,咋会疼呢?狗都死了,不疼!
现在我的肚皮成了那张死狗皮,但我活着。我想做一条死狗。
我疼呀,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