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碰到一些很难捱的阶段。若是物理上的难,那种难是扎扎实实的,像座大山压在头上。若是心理上的难捱,则是近乎极限的拉扯,过山车一样的心情,精神恍惚,眼前迷雾一团,看不到出口。前一种难捱简单粗暴,因为知道解决的办法,只是限于能力或不可抗拒的因素暂时无法解决。后一种难捱可短可长,有的人可能几个月就过去了,有的人要用一生去化解。但无论哪一种形式,体验这种难捱的过程都委实令人痛苦。
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男人立正》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主人公陈道生几乎囊括了人生所有的苦难,如同开篇描述,他来到这世上“活着就是罪过,活着的本身就是灾难”。落在他身上的哪一样苦,都能压倒一个软弱的人。每次捱过一难,都以为轻舟已过万重山,谁知道迎面又是一重山。苏轼在不断地流放中,深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那种被动地接受命运的折磨而无力抗争的悲凉,贯穿在整个苦难承受的过程中。熊培云在《幻灭是人生的开始》这篇文章中,将苦难分为主观苦难和客观苦难。人总是先经历客观苦难,在与之博弈的过程中,再次经历主观苦难的反复捶打。难以承受吗?并没有,陈道生终于捱过去了,苦难终于厌倦了对他的围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围猎,陈道生突围而出的本钱就是他面对客观苦难的主观意识,先战胜了主观苦难,再解决客观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主观苦难更难对付,因为这样的难几乎每天都在心头碾压,时时刻刻吞噬一个人的意志,准备在毫无防备软弱的时刻将之打入深渊。这多可怕!所以张洁在《无字》一书中说:“不躲不闪,硬挺着把苦一点点吃下去,需要具备一种非凡的品格”。这种硬挺,就是面对客观苦难时的一种主观意识。
我愿意把这种对抗客观苦难的主观意识称之为柔韧的力量。刚强易折,在现实生活中,陈道生以及像陈道生这一类人,往往呈现着一种软弱的形象。陈道生的前妻常常骂他窝囊废,他是街坊领居中的大好人,但是多少有点没用。可是大难来临,他全心信赖的发小,大家眼中的强者,率先跑路,留下一个天大的窟窿让他去补。他补了,以软弱之躯,把那些苦一点点吃了下去。苏辙说苏轼一生“如鸿风飞,流落四维”,从悲观到解脱,在化解主观苦难的路上,艰难跋涉终至“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和主观苦难斗争真是漫长的过程,并且,不知道哪一天可以结束。煎熬,纠缠,自我的抗争,自我与他我的抗争,今日放下,明日重启,反反复复,出口在哪里?人被自己所困还是被他人所困,一片混沌。可是与这种苦难斗争的妙处就在于,解脱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种种枷锁顷刻脱落,身如飞燕心似云,顿感自己的境界都有了质的飞跃。此种苦难,人生若不经历,多少是有些缺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