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见到他，是在十五年后。
他穿着单薄的衬衣，双手抱在胸前，紧缩着身子，走在下着细雨的广州冬夜。
他满身肌肉，那是干重体力活留下的痕迹。
他目光躲闪，那是一种非常不自信的表现。
他言辞不详，那是他脱离正常生活太久了。
不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
如果能回到十五年前，他即将向心爱的女孩表白的那一刻。
我眼前的他，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仗剑少年……
他是阿昊。
一
十五年前，一九九九年，我和阿昊在同一间学校读高一。
在我们学校，阿昊是一个神奇人物，个子将近一米八他，人帅，篮球打得好，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也是许多女同学的暗恋对象。每逢节日，不论是元旦圣诞还是中秋清明，他总能收到一摞摞贺卡，都是那些敢署名或不敢署名的女孩子送的。
那时，阿昊从不理会那些痴情少女，他的理想是成为篮球明星，所以一心放在篮球训练上。不过在我看来，他不近女色，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的情商比较低。
有一次，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在校道上拦住了阿昊，郑重其事地送给他一盒巧克力，那是女孩子当领导的父亲从香港特意带回来的。阿昊很高兴，为了表示感谢以及这巧克力对他的重要性，他竟然说：“太感谢你了，我可以给我们教练吗？他要送礼物给他的女朋友。”
那女孩为此哭了三天。
还有一次，在一场与外校篮球队的比赛中，我们学校女生们组成的篮球宝贝拉拉队，可谓是队伍庞大，场面壮观，她们大多都是为阿昊而来的。比赛中途，阿昊突然申请换人，满头大汗的他急切地走到一个女孩子面前，问：“有纸巾吗？”那女孩子受宠若惊，羞答答地从包包里掏出一块香香的纸巾，想直接帮阿昊擦汗，谁知阿昊说：“多给几张，我要上厕所，急死了。”
那女孩从此不敢再到篮球场。
二
让阿昊动心的，是那年从外县转学来的苏丽同学。
苏丽同学长得不算漂亮，性情也不淑女。之所以，让情商不高的阿昊动心，可能是她那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
那时候，我们学校实行男女同桌制，转学来的苏丽同学被配给一直独坐的阿昊同学。对于这个让多少女生羡慕嫉妒恨的座位，苏丽同学不屑一顾。她经常摇醒上课时睡觉打呼噜的阿昊，说：“你是猪啊，整天就只知道睡觉。”
许多女生写了情书，不好意思直接给阿昊，就托苏丽同学转交。苏丽同学转交多了，就发现这是一门不错的生意，于是定下规矩：转交一次五块钱或者同价物品一件。
阿昊收到情书也懒得看。苏丽同学非常具有契约精神，收了人家的钱，就一定要办成事。情书送到阿昊手里，但阿昊不看。不看是吧，苏丽同学有办法。她当场拆了情书，在教室里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效果非常好，每次念情书都是我们班最热闹最兴奋的时候，大家兴致勃勃地评论这封情书写得好不好，用词造句浪漫不浪漫，表达的中心思想清晰不清晰，分析的热情不亚于解答一道语文试卷的阅读题。
久而久之，阿昊收到的情书越来越少了。
但阿昊曾说，他超喜欢苏丽同学读情书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柔情似水、风情万种。
三
阿昊的人生似乎早已可见：如同前几届的学校篮球队长一样，因为篮球打得好，被省城体育学院的篮球专业特招，不用高考直接上大学，训练成专业球员，到职业篮球队打球。
苏丽同学的人生就没这么乐观了，成绩不好也不差的她，家庭环境非常一般，父母在学校门口摆摊做烧烤生意，每到周末或者假期，苏丽同学都要去帮忙。
阿昊神差鬼使般地喜欢上了苏丽同学。
但苏丽同学对篮球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会去看他们的篮球比赛。
阿昊为了吸引苏丽同学去篮球场，煞费苦心。向篮球队有早恋经验的队友求教，不得好主意；向同班有早恋经验的同学求教，也不得好主意；最后，暗恋阿昊至深的篮球宝贝队队长忍痛献计：比赛那天，向苏丽同学父母的烧烤档订十串牛肉串，让苏丽同学送进来，不就得了。
此计果然奏效。
比赛那天，依然是彩旗飘飘，人山人海。阿昊状态特别好，连续过人、三步上篮、线外三分、压哨绝杀，所有牛逼的难以想象的高难度动作，他都如乔丹附身般完成了。
最后30秒，苏丽同学将十串牛肉串送到篮球场。阿昊闻到肉香，看到苏丽同学，一脸兴奋，想晃过最后一位对手，直接扣篮，然后向苏丽同学做一个酷酷的胜利姿势。不想，由于动作太假，被对手绊倒了，直接摔倒篮球场上。
阿昊从此不敢在苏丽同学面前，吹他的篮球打得有多牛逼。
四
伤愈后的阿昊，依然对苏丽同学情比金坚，死心不改。
他被市中学生篮球队抽去集训，准备参加全省中学生篮球赛。临走前，他悄悄给苏丽同学留了一张纸条，写着：拿金牌回来送给你。
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张纸条的内容在他走后的第一天，就被苏丽同学当众念出来了。
阿昊只拿了铜牌回来，他不好意思提起送金牌的事情。但那些好事的同学怎能放过？就一直怂恿他将铜牌送给苏丽同学。
阿昊将铜牌放在精美礼盒里，再配上一束花，放在苏丽同学的抽屉里。
谁知，铜牌第二天就被苏丽同学退回来了。
但苏丽同学还回了一张纸条：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所以，你的花我收下啦。在我看来，比金牌更重要的，是你的上进心。我喜欢你的自信和阳光。
这是什么意思？
阿昊百思不得其解。
五
入冬不久，周末，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阿昊和我们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档吃宵夜，六个人，点了十二瓶珠江啤酒。
聊起理想，少年们总是轻狂得很。我们的理想都是考上好的大学，而阿昊拍着胸口说，我的理想当然是当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驰骋球场，无人能敌。
聊起爱情，少年们也是喋喋不休。我们都羞涩又艰难地才说出暗恋对象的名字，阿昊却指着正在烧烤档帮忙的苏丽同学说，她，就是我的爱情。
“但你不一定是她的爱情呢。”有人说。
“你还没表白吧。”有人附议。
“你应该去向苏丽同学表白。”有人提议。
阿昊是一个直爽天真又经不起怂恿的男生，他站起来，将剩下的半瓶啤酒一口喝掉，抹抹嘴巴，准备去找苏丽同学表白。
我们站起来，准备跟着去看热闹。但我们看到的场景却是：一群喝醉的社会小混混，正围在苏丽同学家的烧烤档前，对苏丽同学百般挑逗。一个光头小混混，甚至将嘴巴凑到苏丽同学的脸上，要亲她。
苏丽同学躲闪了一下，却被那光头小混混抱住。
苏丽同学向我们这边投来求救的目光，那是无助害怕又绝望的目光。
阿昊抡起还没放下的空酒瓶，以三步上篮的速度，在那群小混混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冲到那光头小混混面前，将空酒瓶重重地敲在那光秃秃的头上。
那光头小混混当场昏迷，被送进医院抢救。第二天凌晨，抢救无效死亡。
阿昊在家人的安排下，当夜就逃离中国大陆最南端。
苏丽同学也转学了。她在我们的记忆中，短暂得如同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六
那一年，韩寒获得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那一年，腾讯公司推出第一款即时通讯软件“QQ”。
那一年，中国政府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
那一年，世界人口总数达到60亿。
几天后就是崭新的二十一世纪。
那个天真的篮球王子却消失了。
七
在我们备战高考的紧张时期，在我们闲步大学校园的轻松时光，或是，在我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等喜悦时刻，都会断断续续听到阿昊的消息。
那些消息，既遥远又真实，既如温暖之光安慰人，又如寒冷之剑击伤人。
逃到澳门去了，帮人看赌场……
被抓了，判了刑……
坐牢了，减刑了……
出来了……
八
再次见到他，是在十五年后。
那是一片粤西人聚集的城中村。
他穿着单薄的衬衣，双手抱在胸前，紧缩着身子，走在下着细雨的广州冬夜。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倒是愕然了许久。
他正在堂哥的生蚝店打工，洗生蚝、撬生蚝、烤生蚝，干最脏最累的活，一个月两千块，包吃包住。
他说，逃了两年，坐了九年牢。
他说，干过搬运工，搬砖头、搬家具、搬钢琴。
他说，进过传销窝，被打过。
他说，跟过包工头，被骗过。
他说，不敢回家，家里因他抬不起头。
他说，想找个可以学技术的手艺活，但没人要他。
他说，最后跟着堂哥烤生蚝，也算技术。
他满身肌肉，那是干重体力活留下的痕迹。
他目光躲闪，那是一种非常不自信的表现。
他言辞不详，那是他脱离正常生活太久了。
我问，还打篮球吗？
他说，篮球？篮球不太会打。
我的眼泪毫无防备地夺眶而出。
九
如果能回到十五年前，他即将向心爱的女孩表白的那一刻。
我眼前的他，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仗剑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