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小城总是少雨,却在这一段日子里,天天阴雨绵绵。贾老汉在雨天的傍晚跳了水库,再也没有回来。
自杀的人"底下"是不收的,就算收了也会天天挨打。这是贾老汉所在的小城里流传甚久的一句话,大概是老一辈人编造出来吓唬失去生活信念的人的。人嘛,活这一辈子有多少事熬不过?死了的人倒是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呢?生活的重担这种东西总是要压在人肩膀上的,不压在你身上自然就压在他身上,逃不过的。
贾老汉的儿子贾学伟得到父亲跳水库的消息后匆匆赶回了家。他很久没回过回家,一个多月前给家里打过电话,说了说学校里的情况,说了说自己未来的打算,他记得父亲跟他说了好多好多鼓励的话,却记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依稀记得一句:家里有钱供你上学,你好好念。
贾学伟在水库边坐了一整天,五叔和大姑让他回家去看看哭晕的母亲,他像听不见一样定定的看着水面。五叔和大姑看着大侄子这副失神的样子,叹了口气,也抹着眼泪回去了。
“老三真是自私,自己死了让老婆孩子怎么办啊,活着就那么难?谁活着不是熬着?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熬不过去的事?活着就有希望,死了连狗屁都没有了…”
贾学伟隐隐的听到大姑说“希望”两个字,没上过几天学的大姑也知道希望两个字,希望都成了人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了。可谁见过希望?那是圆的还是方的?是辣的还是甜的?如果每天都在担忧明天,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自己开始理解父亲,他感受到了父亲在跳水库之前的心情,他好像变成了自己的父亲,一个五十岁刚出头,满脸皱纹的,腰都挺不直的瘦小的老汉。
父亲不能白死!
在天都黑透了之后,贾学伟终于接受了父亲的死,同时也坚定了要给父亲讨回一个公道的决心。他知道父亲为什么选择死亡,他甚至知道父亲在这一段时间里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所以,他不想也不能就这么平静的接受父亲跳水库自尽这件事。
贾老汉家里乱套了。贾老汉的头七还没过,贾学伟就离家出走了。贾学伟的大姑和几个叔叔在家里一边料理贾老汉的后事,一边责骂贾学伟的不孝。忙乱的生活里,有一个人——贾学伟的母亲,好像被遗忘了。不是没人在乎这个眼神开始迷茫的女人,只是每个人在以自以为是的方式替这个家忙碌着,因而无暇顾及她,虽然这与遗忘她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贾学伟在他的学校前面拉起了横幅,白色的横幅上是红色的印字——欠款不还,罔顾人命,育人之地,何以血腥。他一个人披麻戴孝跪在校门口,他用扩音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朗读着横幅上的字,学生在这一切前驻足,他们好奇的看着,贾学伟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但他感受的到这群同龄人的不解与同情。偶尔有几个老师经过,也是步履匆匆,生怕惹上晦气的样子。
过了不多久,保安来了,两个人把贾学伟从胳膊底下架起来,剩下的人去砸了扩音器,扯了横幅,他们低声的咒骂和威胁着,贾学伟挣扎着破口大骂:
“日你妈你们不要脸,逼死我爸,那是一条命啊,你们知道吗?!让李主任和杨处长出来,让他们出来,让他们出来,操你们妈的全是没种的东西…”
不堪入耳的话从贾学伟和保安嘴里接连而出。继而他们扭打在一起,挥打在一起的手臂像极了一群醉汉对着青天白日的宣誓。一对多,弱势对强势,一个失去父亲庇佑的孩子对一群拿着工资庇佑自己孩子的父亲,结果可想而知。
警察来了,警察走了,顺便带走了这群保安和贾学伟。
“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但你知道这毕竟是学校,这种方式的影响很不好,学校说对于你父亲过世这件事感到很难过,但他们必须按照徽章制度来办事,学校说你的事会尽快解决,不要再闹了,回家去吧,你爸要是知道你这样,他得多难过。”
“我爸死了啊,他就那么没了。”贾学伟看着眼前这个与他父亲同龄的警察,他有一肚子话,却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这位吴姓的老警察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伤孩子,他心疼他,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只希望他赶紧回家,回到他母亲的身边,回去继续安安稳稳过他自己的人生,别再干任何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贾学伟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风把脸吹的干涩涩的。他想起他第一次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是父母送他来的。那时候父亲特别骄傲,他是他们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只是个专本混合的二本大学。他记得他们那天吃饭的时候只点了两个菜,父亲说吃不多不要多点,父亲那天特别高兴,吃米饭的时候一大口接着一大口的,母亲含笑在那里坐着,静静的看着这爷俩吃饭。
还是那一家饭馆,他随便点了两个菜。老板娘看着这个脸上挂着彩的小伙子,上菜的时候还有点迟疑。贾学伟看出了老板娘的不自在,他先把帐结了,老板娘收钱的时候讪讪的笑了,给他的米饭也比给别人的多一些。他像他父亲那样大口大口的吃着米饭,他逼迫自己吞咽一粒粒完整的米饭,这两年的事情,慢慢在他心底升腾。
休学这件事,贾学伟只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起初他说他不想读了,想去打工。贾老汉骂他,坐五个小时的车到学校想着打醒他,他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打死也不读了。最后,贾老汉哭着求自己的儿子,求他不要放弃上学,这个一辈子都在农民和农民工之间转换身份的老汉知道,他这种人,吃亏就吃在没上过学读过书。最后,父子俩都妥协了,他说他休学一年,去外面闯闯,一年后一定回来继续读书,贾老汉答应了儿子,在家里只字不提休学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贾学伟还在上学,读书,甚至是贾学伟的母亲都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休学了。
谁不想过舒舒服服的日子?谁想去挑生活的重担?贾学伟之所以这么做真的是因为读不起了。他没有申请到助学贷款,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到亲戚家一家一家的借钱,他知道父亲每天在工地上和水泥抬架子,母亲的风湿病严重到快要不能走路,可他呢?每天上课下课,面对一堆课本和不能立马变现的知识。无力感真的是可以把人拖垮的。
休学后他去做卸货工人。他每天扛着一箱箱的货在仓库里疾步走着,只是为了多赚一点钱。他现在唯一的资本就是年轻且力壮,他必须把他的资本最大化的利用,如此他就可以尽早回学校读书。
但他做错了一件事——他把学校发给的卡当做工资卡在用,厂里发给的工资全部打在了这张卡上。四个月的时间他赚了七千八百块,那天他去取钱发展卡里只剩了不到一千块。
他立马给银行打电话,银行说这是学费代扣,如果有疑问可以报警处理。他立马把电话打给学校里办公室主任,一个长着鹰一样眼睛的主任。
“李主任,你好,我是贾学伟,我办理了休学,宿舍也退了,但是学校扣了我的学费,住宿费和书本费,你看什么时候能给我推回来?”
“这个情况我们不了解,你给财务处打电话问一下,8xxxxxc。”
还没等他说再见,李主任就把电话挂断了。但他哪有时间去计较这些,他立马把电话拨给了财务处。
“你好,我是已经休学的学生,我的费用还是被扣了,学校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些费用退给我?”
“我们不了解这个情况,让你们系开一个证明过来再说。”
贾学伟又把电话拨给李主任,
“主任,财务处说需要一个证明,麻烦您帮我开一下证明好吗?”
“…”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沉默,然后低声道“我很忙,在开会”。
心慌,着急,这些都不足以形容贾学伟的心情,他怪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怪自己错用了卡,他怪学校办事不力,他怪……也许七千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那是还别人的债,那是他四个月的血和汗,那是他母亲下半生是瘫在床还是下地走的转折点,最主要的,那是他的希望。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天天给学校打电话,可得到的答复由最开始“马上办理”到后来的“去找财务处”再到“你自己克服一下缺钱的问题”,“你催我们也没用,给校长打电话”……与学校南北相隔的贾学伟想买张车票回学校理论,都没有足够的钱。
最无奈的时候贾学伟给父亲打了电话。他知道父亲这一段时间因为腰伤的原因一直在家里,他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代自己跑一趟,把事情解决一下。他告诉父亲他最近很忙,但他很快就可以把家里的债还完,然后给母亲买风湿腰,他告诉父亲以后不要再去工地干活了,他会努力养活他们的…
贾老汉在电话那头是听到儿子说这些大概是笑着的吧,满脸的褶子不和谐的纠缠在一起,那笑该是欣慰与心疼的结合?儿子长大了,他这个当父亲的也老了,老到抬个铁架子都可以扭伤腰。他有太多话想和儿子说,不善言辞的老汉想告诉自己的儿子他永远会是儿子的依靠,他想看着儿子读书,他不想儿子太早就为家里的事操心,为钱的事奔命……可所有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你好好吃饭,早点回来上学,我供得起你”。
贾学伟的眼泪顺着脸流进嘴里,无味的米饭成了咸涩的味道。如果他当初知道他拜托父亲讨要学费会成为父亲的催命符他绝不会这么做,可惜他不知道,正如他想不到那通电话会是最后一通电话一样,他一直觉得固执而强硬的父亲是世上最强势的人,虽然父亲很瘦小而且说话声音不大,可从小到大父亲向工头讨薪从来没有失败过,那个神一样的父亲,怎么可能去跳水库?!怎么可能?!那个说要看着自己毕业的父亲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走了?
贾学伟含着泪咽着米饭。他不知道在父亲讨要学费的着一个多月里发生了什么,他要替父亲讨回公道,他不能让父亲白死。七千块钱,是那些“李主任”“杨处长”们的一顿饭,却是他父亲的一条命!
生而为人,有的人因为钱而贵若王族,有的人因为钱而贱若蝼蚁。
“喂”
“你的钱给你打到卡上了,对于你父亲过世这件事我们也觉得很痛心,希望你不要太难过,毕竟…”
“我爸为什么死的我都不知道,为了七千块钱一条命没了,你让我不难过,没钱你让我自己克服,我去偷去抢还是去拐去卖?没了爹你让我别难过,我弄死你全家你他妈高兴一个我看看!”贾学伟吼着挂断了电话,他不想听那些虚伪的话,他想父亲回来,他想挨父亲一个耳光,想看父亲大口大口吃米饭的样子。
电话又响了,他疲惫的接起电话,大姑抽泣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的传进他的耳朵。不详的预感立马涌上心头。
“姑,咋了你说话你别吓我!”
“你妈找不着了…呜…”
他挂断电话,想吃口米饭却怎么也拿不起筷子,他想喊老板娘过来也不知道喊她做什么。心里那团火烧的他很焦灼,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看到眼前有团白光在忽闪忽闪的亮着,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又不见了。
“啊…啊!啊”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放声哭出来了,他呐喊着,喊不出内容,只有单纯的宣泄着,关于生的悲伤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