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的这个人,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
什么叫有名气呢?
我们知道,文学史和传播史很多时候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许多人活在市井之间,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熠熠生辉,而在文学史上,却鲜少被人研究重视。比如薛涛,比如鱼玄机。
还有许多人是以文字活着的,他们的生命在史书上涓流不息,而却从未进入世人的眼耳之间。比如张岱,比如袁玫。
而我们今天要说的这个人,不论是在文学史,还是在传播史上都颇负盛名。
他的名,是其作品足矣“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珍之重之,不敢忘之的“名”。
他的气呢,则是其人慷慨任侠、泰然处之,轻袍缓带、满目风流,尊之敬之,莫不师之的“气”。
《警世通言》说:此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
这个人,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
苏轼生于书香门第,溯其祖上,可以追到汉并州刺史苏章,唐文章四友苏味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天府之国的丰饶大气,诗书传家的温柔敦厚,让苏轼,由内向外散发着散淡的疏朗大气,内敛的圆足丰盈。
在苏轼的身上,日渐形成容纳道家自然无为后的儒家君子人格。
—1—内敛而不乏锋芒
苏家耕读传家的家训,给幼年的苏轼营造了非常必要的读书氛围,并为其之后的仕进发了先声。
正像每一个有传承的家庭一样,苏轼受家庭的影响极大。
苏轼的父亲苏洵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公子。
少年时期任侠使气,遍历山河大川。
后闭门研读,目不窥园,以求仕进。
在这样一个父亲的影响之下,苏轼的少年时期既有丰厚的儒学知识的熏陶,内心又不乏游侠之气。
在《宋史·苏轼传》曾有记载:
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苏轼十岁的时候啊,父亲苏洵外出游学了。母亲程夫人亲自教苏轼读书。
读到东汉《范滂传》的时候,长叹许久。
苏轼就有疑问啦,他说,我如果做范滂,母亲您答应吗?
程夫人说,你能够做范滂,我难道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范滂是什么人呢?
《后汉书·范滂传》里说:
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举孝廉。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及至州境,守令自知臧污,望风解印绶去。
范滂一生活的光明磊落,清正廉明。
他不但时刻要求自己以“修齐治平”为己任,还大力扶持贫寒之士,使饥者饱,寒者暖,穷者达。
但,正是因为范滂的行为触犯了上层地主阶级的利益,范滂被杀害。
在范滂不断为民众向权势抗争的道路上,其母始终理解并赞同范滂。
苏轼立志做范滂这样的人,实则是其内心气象的折射。
《论语》中说,“学而优则仕”。
《宋史·苏轼传》记载:
(轼)徙知徐州。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轼曰:“富民出,民皆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轼诣武卫营,呼卒长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卒长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率其徒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轼庐于其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
苏轼用他后来兴修水利、赈灾济困、秉公办案的举止为学会这个“仕”字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2—散淡而舒朗昭彰
苏轼的一言一行,浸润着道家的自然无为。
儒家经世致用铸就了他“保民而王”的为官之道。
而道家的洒脱逍遥又熔炼了他“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为心之道。
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 ——《宋史·苏轼传》
《庄子》的自然大气,就如苏轼的超脱通达。
《梁溪漫志》中有记载:
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今时亦有写此者。
读罢,不禁抚掌而笑。
苏轼一直是极为平易近人的。
在他夜里饮酒回来,遇上门童睡着了的时候,并不是选择大发雷霆,他在难得的静夜里沉默,既然“敲门都不应”,不如“倚仗听江声”。
在《碧鸡漫志》里有这样的评论:
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当临镜笑春,不顾侪辈。
他在写文之闲作诗,写诗之余作词。
俯仰之间,起时出神入化,伏时寻常等闲。
作文如做人。
苏轼的创作,就像他的为人一样,富贵穷达,等闲视之。
胡致堂称赞苏轼: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尘之外,於是花间为早隶,柳氏为舆台矣。
陆游也说: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律。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於汴上,东坡酒酣,自歌阳关曲。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翦裁以就声律耳。试取东坡诸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苏轼这个人,是天地间最赤诚最自然的人。
诗有格律,词曲亦有之。
苏轼自度词曲,不完全依照既有的格式,创作出他自己的风格。
同时,自苏轼开始,“以诗为词”,词的创作领域才开始扩大,从冯延巳、李煜等花间词感时伤春之作走向了文人士大夫所有的创作领悟中去,由闺阁走向了台阁。
苏轼,走出了他坦坦荡荡的一生。
东坡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侍,扇题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研,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春渚纪闻》
苏轼这一生,是几乎“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一生。
世人多夸赞他为“美食专家”,“水利专家”,“文学大家”。
私以为,苏轼的人格魅力更应为人所称道。
《东坡词话》有记载:
东坡晚年,又生一子,名迨。正值贬谪多难之时,坡公作浴儿诗曰:
人皆养子爱聪明,我被聪明误此生。
但愿我儿愚且蠢,无灾无难到公卿。
在望子成龙的一千年前,苏轼的这首诗可谓是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这才是真真切切的慈父心肠,这才是对畸形的科举制度最为真实有力的反驳。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题遗山诗》)
苏轼的一生,是生命的突围。
乌台诗案毁掉了一个士人,却成全了一个文人。
赤壁在一千年前见证了三国四起的火光,也在一千年后的北宋见证着一代文豪的潇洒风流。
就像苏轼的一首《沁园春》:
《沁园春·孤馆灯青 》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这超凡入圣的诗人啊,这大智若愚的士人。
你看他举止散淡,然而无一处不朗朗昭彰。
最后,以《诗话总龟》记载结尾吧:
东坡将亡前数日,梦中作一诗寄朱行中云:“舜不作六器,谁知贵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相如起睨柱,投璧相与还。何如郑子产,有国礼自娴。虽微韩宣子,鄙夫亦辞环。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觉而记之,不知所谓。东坡绝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