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个破败的小院子,三面都是土围墙。因为年深日久,土墙已经陈旧的面目全非,豁口缝隙随处可见,眯眼透过去,院里的摆设一目了然。还有那随风摇曳的杂草在墙头、檐下、屋顶、墙角顽强地荒芜着,使这个本就破落的小院更添了几分凄凉,尤其在那夕阳如血的时刻,一个人默默地从这里经过,稍不留神就可能带入幻境,浓郁的寂寞,朦胧的凄迷,淡淡的惆怅,就那么满满地盛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愣怔之余的感叹,可能会使一个年轻的心境瞬然老去几岁吧。
院子里住着两位老人,他们是一对夫妻。在这个院子里静静地生活了五十多年。他们的感情很好,称得上相濡以沫。在生活的琐碎面前,他们的争执是难免的,可是谁也没有给谁甩过脸子,动过手,或者回了娘家一去不回。他们在他们的那个年代的人看来,感情好的简直有些“异类”,而且,越到生命的暮年,他们的感情仿佛更进一步。那种谁也离不开谁的样子,让那些后生晚辈看着都有些好笑。此时做丈夫的患半身不遂已经多年,说话还没有五岁小孩利索,走起路来,看着就让人捏一把汗,好像他随时可能会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从此再也爬不起来。做妻子的那位老妇人,身体尚健。推个小平车去地里拉几捆柴,回来是不见气喘的。只是耳朵有些背,一两米的距离,她能看见你在张嘴,却不知你在说什么。村里人见到她,就很少打招呼。
老妇人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可是那份对生活的热情却是不输年轻人的。早晨起来一睁开眼睛,手脚就没见停下过。打扫庭院,为丈夫准备一日三餐,为家里的一头羊准备足够一天吃的青草。有了空闲,就推个平车去地里捡柴火,那对她来说就是休息了。那些整日里窝在阴影里闲聊的老婆老汉们,看见她就不禁啧啧称奇:这老太太了不得,八十多了,还这么没命地干!平时也没见她有个头疼脑热的。真是个怪事!
今天是个好日子,有清爽的风,有艳阳的天,这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就足够了。不用翻黄历都知道,今天是适宜出门的。
老妇人把自己收拾整齐,提着个小布包,里面有十个白溜溜的大鸡蛋,从老人那安详的神态可以看出,她今天是去看人的。对,东头王贵的老三家又添了个孙子,她这是去道喜。
老妇人步幅小,走的稳重,每步都踏得实实在在。不小心不行呀,路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坑洼,都可能让她走个趔趄。老妇人不想摔倒,她总觉得自己有好多事情没完成。不过,同她平常推平车下地里干活相比,现在的心境可是平和多了。干活时老妇人觉得自己后面好像有东西在催逼着她,一刻不得稍闲。而现在她去的地方能看到一张张笑脸,一句句互相道喜的关怀的话,想起这些老妇人心里很愉快。十个鸡蛋不算什么,我家的老母鸡三四天就生下了。老妇人几乎把所有的鸡蛋都给了丈夫吃,她有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铁做的,不用吃鸡蛋照样身体棒得很。鸡蛋对别人是营养,对老妇人却是灵丹妙药,有个身体不适,她就为自己煎个荷包蛋,保证“蛋”到病除。
见到村里的熟人,老妇人就停下唠叨两句,说说身体,道道家常,三言两语带过。没人了,她就用颇闲适的目光浏览周围的风光。她近来有个发现,觉得自己住的这个小乡村美丽而动人,这在过去她是不曾注意的。按说老妇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生活了五十多年,出门不是回娘家就是走亲戚,从没有长久地离开过这块土地,对小乡村的熟悉是无法形容的,也许套句“司空见惯”才颇适宜。
走过贵才家院门前的老榆树,别看那树老的浑身结结巴巴,可它是幼苗的时候还是她去娘家捎的呢,她至今还能依稀记得,那小树苗握在她手心里那种凉丝丝滑溜溜的新鲜的感觉。那树苗现在可今非昔比了,牛腰粗,磕巴巴的树皮,杂乱无章的枝杈,叶子灰白相间,朴素别致,这哪里还有过去那个小树苗的影子?看见这些东西,老妇人就能想起许多往事。
进的老三家的门,院子里已站满了人,说话声,笑语声,此起彼伏。老妇人往里屋走,老三家的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老三家的,两张笑脸贴在了一起。
“婶子,你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老三家热情地招呼着老妇人。
老妇人连连摆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家里也没什么东西。”话音未落,老妇人就把手里的鸡蛋放在柜子上,小小的柜子上堆得鸡蛋跟小山似的。
老三家的儿媳妇躺在炕上,头上裹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样手帕,一副疲倦又很满足的样子望着怀里的孩子,炕上还有儿媳妇的娘家人,都亲热地围着那个好像从天而降的小宝贝。那小家伙睡得很香甜,轻轻地闭着眼睛,仿佛还不适应这外面的世界。那粉嘟嘟的小手尤其可爱,在这间稍稍有些阴暗的房间里放着薄薄的光。在这小手的周围,聚拢着一张张十元二十元的钞票。
老妇人忍不住了。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内衣口袋,才放心的往前走。娘家的亲戚看见老妇人往炕上爬,都知趣的往旁边闪。
“这小脸......真耐看,细皮嫩肉的。”老妇人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下意识的,老妇人把她的手伸了过去,她想摸摸那小孩的脸蛋。
老三家的儿媳妇好像恰好为儿子捏弄衣角,把老妇人的手挡了一下,老妇人没摸着,巴巴的又望着那可爱的小孩。右手缓缓地从内衣口袋把那十元钱放在小孩的手边。停了停,老妇人又把手伸了过去,这下她感觉到了那小孩温温的肉肉的粉粉的小脸。
“孩子长的真象他爹,大眼睛,浓眉毛,长大了肯定是个帅小伙。”老妇人的声音温厚,但却不时有些唾沫星子往外飞溅,亮亮的。
儿媳妇丢给婆婆一个眼色,婆婆有些难为情,犹豫了片刻才上前对老妇人说:“婶子,你歇歇,到外面吃点饭。”
“我不饿。”老妇人兴致不减,依旧用她的老手抚摸着小孩的细滑的皮肤,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能让她回到已经淡如影子的过去。
婆婆用手暗暗地拽了拽老妇人的裤腿,老妇人隐约感到那力道的不寻常。
老妇人恋恋地走出了门外,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时不时地往炕上瞅着。
“这老太太真讨人嫌,浑身一股羊骚味儿,还有,”那儿媳妇压低嗓门说,“那唾沫星子乱溅,我真怕她有什么传染病。”
婆婆没接话,可是胸部感觉不舒服。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这位老三家的隐忍着,眼睛尽量不往儿媳妇那儿看。经历了世事沧桑,人学会的也许就是:克制。老三家的脸上在短暂的漠然后重又有了笑容。
院子里的人很拥挤,嗡嗡的声音充溢在四周,谁也听不听谁的话,但都兴致很高的彼此打着招呼,老妇人只看见那嘴巴和表情在动着。
老妇人从西檐下的筐子里拿了一副碗筷,为自己的碗里盛了小半碗白米饭,白米饭腾着热气,香喷喷的。然后走向那口黑油油的大锅,锅边围拢着好些人,年轻人居多,老妇人微闭着气,她实在闻不惯那炉子里汹涌喷出的烟气,每次闻着她就想咳,明知不好,就是忍不住,所以到这时候她总是告诫自己要少出气。偏偏这时候正是吃饭的时候,你推我挤,都想快点把肚子填满。
老妇人忽然看见在她的右手不远处有儿媳妇和孙子在那边吃饭,三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块,啪——得一声轻响,三人都赶紧把目光移向了别处,都生怕被那目光再电着。
老妇人垂下眼帘,心头发出凉凉的悲叹,她想不通自己的晚年竟然会是这样,遇到孙子了却连招呼都不能打。
好不容易挨着了老妇人,她匆匆的打了两碗饭,盛在塑料袋里,没在院子里安闲的吃,就急急的回家了。
回来日头正旺,进的门槛,院子里的那棵槐树的影子沉在地面上,无精打采的鸡们蹲在草窝里打盹,那只老母羊拴在西墙角,闷着头吃草,那几只刚生下来的小羊在院子追逐奔跑。老妇人感觉好累!她想找个板凳好好的休息。
进了耳房,老汉还窝在炕上,直直的眼神直瞅着门口。老妇人赶紧把塑料袋的米饭兜进两个碗里,把放着小勺子的碗端到老汉面前。
“咋......这时候才回来?”老汉笨拙的提起小勺子,神情冷冷的带着愠怒。
得重病的人,有不少总觉得别人不关心他,脾气在疾病的折磨下好钻牛角尖,凡事老往坏处想。老汉有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种情况近来越发的多了。老妇人能忍则忍,一方面她无缘无故的觉得老汉的病跟自己有关,心里欠着他似的,这让老汉越发认为自己是对的。
“院子里人多,总得说点话吧。”
“光知道说话,我的饭就......就忘了。”
老妇人以沉默回答一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妇人有些懒得和老汉争辩。
老妇人没吃,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她也是滴水未沾。她扶着门框走到院里,只感到身上有些冷,有些乏,脑袋木木的,看什么都没了热情。坐在小板凳上,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小院,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妇人有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活的好冤,辛辛苦苦不说,到头来连个“好”也没落着。几年前,老两口和儿子的关系还不错,过不了几天,儿子就从新院看看他们,帮着干点活。老两口知道儿子现今不容易,供养着两个儿子,他们不指望儿子使他们想多大的福,只要儿子孙子能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就觉得心满意足了。直到有一天,老两口认为他们在世上的时日不多,就决定把祖上的一对金蛤蟆传给下一代。按说这一对宝贝都该传给儿子,可老两口有心给女儿一个,因为在老汉犯脑血栓的时候,是女儿女婿忙前忙后找车送到县医院,还为老汉看病垫付了一万多元,当时儿子在外地打工,儿媳妇又说家里没钱,末了这一万多快钱就让女儿女婿挨了,老两口都很过意不去。
当时还没等老汉把话说完,儿媳妇“啪”就把一只碗给摔了。
“你要是死了,不要我们管!就这么干!”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得要命。儿子垂着头蹲在地上,不言语。女儿女婿在小板凳上坐不住了。女儿站起来,左手拉着儿媳妇说“嫂子,你别急,金蛤蟆我不会要,家里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要。你放心。”
“你少给我假慈悲,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居心?早就惦记着老两口的那对金蛤蟆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对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
“还要我怎么说!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现在这地方哪有你说话的份!”
“你太过分了!”
“过分什么!三天两头的往这边跑,我还不知道你那鬼心思?”
......
结果不欢而散。老两口整天看着一对金蛤蟆发愁,都给了儿媳妇,不甘心;按原来想的给女儿女婿一个,又真怕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儿媳来个不管不问。一对金灿灿的金蛤蟆如今成了老两口的心病,没事有事就是长吁短叹。
在老三家发生的那件事,老妇人越想越是心烦。过去孙子对她可亲了,一到星期天就往这边跑,没进家门,那一声声爷爷奶奶就响彻了院子。老两口怎能不喜欢呢?现在连孙子的安慰都没了,几个月了,孙子一直没过来,他们还以为是孩子学习紧张呢?老妇人耳背眼却不花,从孙子的神情看来,她知道儿媳妇肯定给孙子说了什么。
院子空荡荡的,老妇人从这头望到那头,又从那头望到这头。斑驳的土墙下,那只黑蓝色的母鸡点着丑陋的脑袋,在寻找土里的小虫;槐树晒倦了,蜜蜂嗡嗡的在槐花上打转。中午的大太阳将闷热送给了人间。
老妇人拿起镰刀和柳条筐,笨拙的走出门外。脚步怎么这么沉?老妇人晃晃满头白发,她想使自己清醒点,但是没用,连呼吸都感动困难了。
低着头,麻木的走到田地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心胸还是不舒服。老妇人颓然的坐到在田埂上,茫然的望着四周,一股死气的阴影悄悄爬上老妇人的心头,在寂寞的时间里笼罩着一切。
老妇人频繁的喘着气,这种情况过去还没有过。她觉得一切都没了希望。
就在那刻,她想到了死。“死”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逼迫着她。她想自己这一辈子过的真是冤枉。小时候,父亲死的早,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八九岁的她就下地干活了。好不容易长大了,结婚了,还是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挨饿。没黑没白,终于熬到了儿孙满堂。还没等享福,老伴就患了病,小心小心的伺候着,辛苦不说,还捞埋怨。现在连儿孙都不喜欢她了。
说死就死,老妇人没那么犹豫。活到这把岁数了,死算什么。
二
老妇人瞅着四周,想找个东西,好结果了自己这条老命。
可惜,没什么发现,除了手上的这把镰刀。镰刀上面沾满了绿色的草汁和厚厚的土迹,但老妇人知道它的锋利,割腕自杀绰绰有余了。老妇人端详了一会手中的镰刀,她不怕疼,却受不了体内的血液往外喷涌。老妇人见过一次杀猪,长长的尖刀捅进去,霎时血流如注,好好的一团血红凝成了乌黑,还有猪临死前那绝望的哼叫。这些她都受不了。
老妇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很奇怪,下完死的决心后,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望着湛蓝的天空飘荡的棉花似的白云,老妇人笑了。
老妇人想到了通往归途的那条路。
转过一溜土墙,一片颇具规模的果园展现在眼前。但是果园和它一样,都无奈的走进“老”的行列,一排排的果树少则也有二十多年的树龄了,机体的败坏已非人力所能挽回,那可怕的腐烂病触目惊心的盘踞着树干。有不少胳膊粗的枝条开始萎黄变干,树皮整块的脱落,失去绿色的叶子沙沙作响,听起来象老鼠爪子在挠人的心。树底下尽是一人多高的荒草,钻进去就跟被草吃了一样,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平时这里是很少有人来的,但是老妇人却经常光顾,因为她那可爱的小羊老羊们喜爱吃这里的草。
老妇人知道在果园的东墙角有一口水井。这眼水井因为果园的荒废也跟着走向了末路。井台很平整,是用水泥浇筑的,井口用一块石头压得严严实实。老妇人咬着牙,努着劲,那石头只不过微微晃动了一下。这块石头好像一个睡死的巨人,在老妇人的呼唤下眯瞪了一下眼睛,然后厌烦的扭过身,继续黏在床上做他的春秋大梦,根本不搭理老人恳求的目光。老妇人又用镰刀塞进那石头缝里,一点一点的撬着,陪伴她多年的镰刀变了形,才将那石头挪动了一半,这时候她的力气乏了,手上稍一迟钝,石头又恢复了原状。老妇人瘫坐在地上,西下的温暖阳光照得她的面容湿漉漉的,她用衣袖擦了把汗,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那死硬死硬的石头想了一会。
她把镰刀扔在井台上,脚步匆匆地往家赶。进了家门,就直奔放家什的东厢房。拿起一把锄头,头也不回,就又往门外赶。老头看见了,连喊了几声她也没听见。老头气的不知骂了她一句什么。
老妇人神经质的又往地里赶,她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但是她能够听到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那个固执的念头点燃了她沉寂许久的热血。死是什么?死就跟割草喂羊,伺候老头子一样,是她现在必须要办的一件事,刻不容缓。办完了,也就了了。
如此老妇人又来到了果园的井口边,这次没费什么劲,老妇人倒拿锄头把撬开了那块盖井口的石头。吁——。老妇人朝天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身子晃晃的走到井口,往里探了探。老妇人曾从这里吊水浇过地,知道它的深浅。水还有多半井。井口错乱的罩着密密的蜘蛛网,有几个零星的碎叶粘在上面。
老妇人把双腿伸进井里,屁股半坐在井沿上。不一会功夫,脚上就凉凉的,怪舒服的。说来也许让人不能相信,老妇人在世上过了几十年,只洗过一次澡。那还是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烧开半锅热水,倒进那口藏青色的瓮里。水汽蒙蒙的往上腾,冲的被烟熏火燎的屋顶也有了湿气,母亲微笑着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条干净的白手巾。那天,母亲的眼睛分外的明亮,像那清澈见底的水。她喜欢母亲为她高兴。母亲养育她操碎了心,她不想她出嫁的时候母亲依旧为她担心。她没念过书,可她希望母亲为她骄傲。那次她整整洗了两个多小时,温暖惬意的水泡得她全身酥软发白,像过年吃的棉花糖。她真想就那么泡一辈子。
现在又可以洗澡了。老妇人望着发亮的井水,痴痴的想着。
老妇人撑起手,往前又挪了挪,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诱惑着她。汪汪汪,汪汪汪,一只野狗在果园里吠叫了几声。她抬起头朝野狗吠叫的地方望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在恍惚的片刻,她忽然想起她喂养的那只羊。“我的那些可怜的老羊小羊今天还没吃草呢。”老妇人的心揪了一下。活了几十年,老妇人依然抑制不住对饥饿的疯狂恐惧。树皮,草根,她都吃过,但是在那个岁月里连这些东西都填不饱肚皮。她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羊的痛苦。
“时间还早,让我给羊再割把草。”老妇人抓起镰刀,飞快的挥舞着,由于着急,镰刀割破了她左手的食指,赤红的血霎时染红了绿草,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一些肌腱组织和皮肤耷拉着。老妇人用嘴吸了吸,鲜红的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情急之下,老妇人拾了块干土抹在伤口上。土治百病,这是乡间的习俗。血很快又侵淫出来,好在总算缓解了。
柳条筐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老妇人蹲下身,膝盖一使劲立起来,一步不停地背回了家。回家把筐子放到阶沿上,才看见老头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脱了右脚的鞋子。村里的小医生手里拿着蘸有碘伏的棉签,曲着膝盖,在为老头的脚拇指上的伤口消毒。老妇人抓起一把草扔到羊圈里,羊儿已叫得声嘶力竭,弯着脑袋在啃噬光秃秃的木桩子。看见她来了,好像有些生气,头也没回。老妇人叫了一声,把草扔过去,羊才转过脑袋,用一双埋怨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刺得老妇人心里麻麻的。老妇人堆起满是皱纹的脸,略表歉意的笑笑,羊这才向她咩咩的叫了几声,以释前嫌。羊很漂亮,她经常用手抚摸它们身上的羊毛,怪不得别人经常说她身上有股子羊骚味儿,可是她闻不着。——她觉得这羊就是自己的孩子。
老头看见她了,但没言语。从老头脸上的表情能看出他是愉快的,他微欠着身,细心的瞧着那个小医生一丝不苟的用碘伏给他消毒。老头的右脚拇指上在冬天冻着了,过了整个春天也没见好,这两天天气热,老头活动时,那脚上的汗水就蚀得他有点疼,喝了点消炎药不顶事,这才找来了村里的小医生。
小医生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白皙的面庞,清癯的身材,说话彬彬有礼,对谁都很客气。小医生几乎整天都穿着件白大褂,着黑布鞋,走起路来,轻轻地,没点声响。刚来的时候,村里人没事就议论他,简直就把他当做村里的一景。谁都说小医生好的没脾气。在村里人的观念里,医生就是先生,那是嘴上长胡子,走路迈八字的人,这医生全无这些特征,年纪又这样小,称医生和大夫似乎都有些不妥,遂在前面加了个“小”字。
听见背后有声响,小医生扭过头,未言三分笑,亲亲的叫了声,“奶奶。”并问她忙什么去了。老妇人别的没听见,那声“奶奶”却听的真真的。高兴得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已经好久没听到别人叫她“奶奶”了。“我,我呀,我是给羊割把草……你啥时候来的,吃饭了吧……”
小医生对于老妇人的询问一一作了回答。老妇人的娘家和小医生是一个村的,说起来,小医生的母亲和老妇人还有点亲戚关系,但是,很可惜的,小医生的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去世那年,小医生好像刚刚一岁,是患脑溢血死的。
老妇人想和小医生说说他的母亲,可又怕他伤心。那是个善良又美丽的女人。
包扎完伤口,小医生准备收拾东西走。在和老妇人说“再见”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衣襟上有巴掌大一块血迹。“奶奶,你衣服上怎么了?”
老妇人这才发现在匆忙中她的沾有血迹的手碰到了衣服。“没,没什么。”老妇人情急中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把受伤的手悄悄的放在背后。
小医生眼尖,瞧见了那只放在背后的手的端倪,这种情况小医生时常遇到,他以为老妇人不舍的花钱。“我给你看看,奶奶,不用花钱。”小医生往前走了两步,老妇人往后退了两步。
老妇人的坚决让小医生有些好笑。小医生又迅速地往前移动了两步,这次老妇人反应稍慢,慌乱中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小医生一把扶住了她。
“你的手怎么这样了?”小医生握起老妇人那只惨不忍睹的手,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惊讶。“奶奶,你这样会感染的。”
老妇人尴尬地一笑,“割草时急了,一下子就弄到了手上……没事的。”老妇人把手抽回来,想往屋里走,小医生忙拦住了她。
“我给你消毒一下伤口。”
“没事的,你看血都不流了。”的确,那厚厚的一层土已经把伤口堵得严严实实,流出的血已经和那干土凝结在一块。
“这样很容易感染。土是很脏的,有不少细菌。”
“有啥呢?我一辈子都这样,没事的。”老妇人为小医生的大惊小怪忍不住笑了。
小医生没听她的,自顾自从出诊箱里拿出碘伏和酒精。“那要有个万一呢?”
老妇人拗不过他,顺从的听他指挥。小医生先用脸盆盛了半盆温水,有手试了试水温,这才让老妇人洗干净伤口。老妇人只是呵呵的笑,她没想到还这么麻烦,不过这“麻烦”让她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过去都是她伺候别人,今天却是别人伺候她,而且还是个她喜欢的小医生。
洗干净伤口,里面就暴露无疑了。表皮被水冲得发白,那道口子好像小孩的嘴巴,触目惊心的裂着。小医生的心忍不住地刺痛了,不过他没说什么,低着头赶紧用那深黄色的碘伏给老妇人消毒。在用酒精消毒时,小医生抬起头对老妇人说:“奶奶,你忍一下,这可能有点疼,一会就过去了。”
老妇人深情的望着小医生心想:这孩子真好。像他妈。
撒上止血粉,再小心翼翼的为老妇人包扎好伤口,小医生立起来欣慰的笑了。“好了。”
小医生走后,老妇人一直望着她手上的那块包扎伤口的纱布。纱布很白,有一个个小小的网眼,还有那胶布,也是白白的。老妇人无端地望了好久,说不出的感动。
从箱子底里,老妇人拿出一袋蛋黄派。那是女儿上次来的时候给老两口子带过来的,他们没舍得吃,原本是准备等孙子来了给他吃的,结果没等到。老头好像看见了,但没说什么。老妇人找了个小布袋装进去,步履蹒跚的往村里卫生所走去。
掀门帘的时候,老妇人呆了一下。这门帘是棉的,在中间有一条参差不齐的裂口,几乎接到门帘的两边。这是小医生早上打扫卫生,把门帘往门框上一搭,而门框犄角的尖锐以及它自身重量往下拽,造成的裂口。刚开始不大,但随着时间长了,那裂口也在不断地扩大。
小医生正在看书,看见老妇人来了,忙站起来。问她有什么事。老妇人没答话,从小布袋里把那袋蛋黄派拿出来就往桌子上放。小医生推说不要,自己刚吃过。硬是要老妇人拿回去。老妇人冷了脸子,“怎么?瞧不起奶奶!”
小医生不好意思的收下,老妇人这才笑逐颜开,慢腾腾的走了。
小医生望着老妇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就往鼻子和眼睛里钻。小医生回来把那蛋黄派的包装撕开,取出一个,里面鼓鼓的充满了空气,扯开个小口子,空气就——噗的往外喷,甜甜的清香霎时包围了小医生的心房。咬了一口,还没等咀嚼,就像细雪融化在了嘴里。
吃了一个,小医生就没舍得再吃,把袋口用细绳子一扎,藏在桌子底下的箱子里,他要慢慢享用。他刚才数了一下,一共二十个,他吃了一个,还剩下十九个,这“十九个”意味着他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将会潜藏着一个他想起来就很快乐的秘密,这些蛋黄派会把他的单调日子涂上闪光的色彩——老奶奶真好。
就在小医生遐想的当儿,老妇人又进来了。
“奶奶,你还有事?”
老妇人在听不清楚的时候,一般都用微笑来回答。她不紧不慢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针,眯着眼睛穿上线,没等小医生明白过来,她已经开始在那棉门帘的开口处穿针走线了。小医生呆立着不敢相信,老妇人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好呢?这门帘的口子已经好久了,谁进来了都是上下嘴皮一碰,说道说道而已。小医生也想把那他口子缝上,但他一个小伙子拙于针线,有心无力呀。于是就把这事一直耽搁着,事情久了,便司空见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在外面还有一层紫红色的单布门帘罩着,过来人不细瞧是不会注意的。
小医生搬来一把椅子,让老妇人坐下,老妇人不坐。觑着眼只顾在破口处忙碌,小医生靠着门框,凝视着老妇人专注的神情。院外静悄悄的,几只麻雀在桐树上叽叽喳喳的唱个不停,西下的阳光透过那层单布门帘停在老妇人银白的头发上,亦真亦幻。周围的物件好似都沉浸在老妇人那平静淡然的面容之下,手握的那根针发着一线的光芒,似有灵魂一般在自由的穿梭来往。豁大的口子在悄无声息中敛着容颜。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那道口子在缩小,但是这缩小在小医生看来,似乎有些进度缓慢。小医生想让老妇人停下来,或者针线走粗点,一针顶三针,五针也成,那怕以后口子又裂开了他也不会埋怨老奶奶的,因为老奶奶还要照顾老爷爷的生活起居。劝了几遍后,老妇人依然如故,小医生把刚才的椅子搬过来,非要她坐,这样长时间的站立,老妇人的腿脚是吃不消的。硬把老妇人摁下来,老妇人于是只好坐着继续穿针走线,走了几针,老妇人因为个矮,再加上眼力不济,一针攮在了食指的肉里,刺红的血顿时就蹦出在皮肤上,红得耀眼。小医生紧绷的心就悬了起来。这一针好像不是扎在老妇人的食指上,而是扎在他的心上。
小医生只好允许老妇人继续站着,因为有了这个小插曲,老妇人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的针明显地飞快了起来,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仿佛这个微小的举动能帮助她暗暗地使劲。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针从下面上来,不偏不倚正好又攮在左手拇指的指面,针尖带了三分红。老妇人已忘记了痛,没有任何停顿,针又飞快从上面穿下去。
“妈!别干了,看你手上的血!”小医生忽然一把握住老妇人的左手,使劲的吹着那个拇指指面。他好像想起了过去的母亲,尽管母亲的影子已经很模糊了,可是他记得母亲深夜为他缝过衣服
“没事,快完了,再几针就好了。”
“妈!别干了,你坐下来,看着我干。”
小医生说完这话,两人都愣住了。
“你叫我什么?”老妇人这次支着耳朵细听。
“我叫你‘妈’。”小医生竟然没有犹豫。他后妈逼了他二十年,也没听到这个字,可是今天他却这么顺理成章的脱口而出,没有羞涩,没有胆怯,而且每叫一声,那声音就越是响亮亲切,仿佛在比着哪个“妈”叫的美。
“哎,”老妇人竟然也答应了,“我的儿子。”
“再叫声‘妈’。”老妇人像是上了瘾。
“妈.”小医生也好像上了瘾。
“再叫声。”
“妈!”
……
晚上,老妇人睡觉时,发现在裤脚有一团撕扯的蜘蛛网。“这是怎么回事?”老妇人望着斑驳的墙壁,回忆着。突然,她惊得一下坐了起来,她想起了那口被她撬开石头的井。
“对,明天把那石头又掩上。”想的时候,老妇人嘿嘿的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