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笔写这篇文章时,我的母亲刚好离世20年整。这么多年,虽不才,却也用拙笔写下了些许文章。可,始终没能为我的母亲写过一篇文章,哪怕是只言片语也不曾有过。对此,我是深怀愧疚的。
不是我不爱我的母亲,相反我极其爱她。时至今日,每逢她生辰和祭日前后,我总能梦见她,然后惊醒过来时早已泪流满面。一者,得怪我未能早点读懂母亲对我的爱。二者,是我心底的那份小傲娇在作祟。在全天下儿女的眼里,母亲都是伟大的。可,我偏就不愿用这样的形容词的。
于是,一拖再拖,三年五载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我和母亲阴阳两隔,竟已有20年了。这漫长的20年里,我在地上匍匐前行,有着亲友们的温情相伴;而母亲长眠于地下,一个人孤苦无依。如果不是今年清明节父亲的那一番话,我想我依旧会重复这样的“习惯”,只是任凭思念泛滥、只是任凭心中的那份悲哀流淌,也不会将它们流走于笔端。
今年清明节回娘家扫墓,父亲说打算择日为母亲开馆捡骨。我闻言,没有应,只是低低地继续用双手拔着母亲坟头上的杂草。良久过后,父亲长叹了一声。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罩住,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觉得自己快窒息。抬头间,他老人家正点燃一根烟,猛吸了几口,像似在酝酿着什么。烟雾缭绕间,他的神情是那么黯淡,又夹着几分伤感。
“你还在怨你妈?”他问。父亲从小便对我疼爱有加,从不忍与我置气,但此刻他的话语里竟带着三分愠怒。
是的,我怨她!怨她从小偏心眼,待表姐妹都比待我这亲闺女好;怨她早早撒手人寰,让我爸一个大男人独撑起一个大家庭,受尽磨难和委屈;怨她让我挚爱的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否则一向健朗的爷爷不会因愁绪难以排解而酗酒中风;怨她让我们兄妹早早地成为没妈的孩子,受尽世人的凌辱与嘲笑。对她,我的心里藏着千般怨、万般恨。
沉默间,父亲手上的一根烟已燃尽,犹如这二十年的光阴稍纵即逝。
“傻女儿啊,这世上各人有各命,怨谁都没用。是病找人,怨不得她,她自己又何尝愿意?你妈生前最放不下的不是你年迈的爷爷、不是你爸我,也不是这个家,而是你啊......”
父亲突然停住不语,眼望远方,像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三月的阳光不温不火地照在父亲的脸上,斑驳的皱纹里沁着丝丝汗渍。我很想走过去帮他擦拭,但一双脚像注满了铅似的,怎么也移不开。母亲经常打骂我,怎么可能最放不下我?父亲的话,像一个定时炸弹,在我的脑海里炸出了一个又一个疑问。
父亲说,我母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未成年而又不懂事的小女儿,以后可怎么办,怎么办......
父亲说,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双眼再也没能睁开过,然后两行清泪顺着她消瘦的眼角涩涩流过。
这些话父亲从未对我说过,从未。闻言,那种锥心刺骨之痛,瞬间袭满全身。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女。
转身,定定地望着那座历尽沧桑的坟墓。二十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母亲的坟墓早已裂迹斑斑。而在那里,躺着一个被所有人誉为“好人”的平凡女人,躺着一个一生勤劳、宽以待人,深得家族里外好评、深受丈夫敬爱的贤内助,躺着一个被自己亲闺女“怨恨”二十年的可怜的母亲。
晶莹的泪光间,我恍惚看到一个留着齐短头发的中年妇女,拿着一根如她的大拇指般粗实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那个瑟缩在墙角落的女儿身上。母亲的斥骂声、棍棒揍在身上的闷哼声、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充斥在万物苏醒的春日早晨、天干地燥的炎夏午后、丰收繁忙的秋日傍晚和冰天冻地的冬日夜晚。
那样的声音,是我童年的底色,是我关于母亲所有记忆的起点。
2
如果这个世上要设立一个“好人”奖,那么这个奖非我母亲莫属。
若想对一个人的一生做出公正的评价,最好最有力的参考便是她身后,众人对她的评价。
我母亲生前就被里里外外的亲人、族人和本村外村的人誉为好人。
我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家里的门槛快被踏破。家里每天都是人影攒动,很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亲人都相继出现在我家里,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探望我母亲。这些人,无论男女,毫不例外都是面含微笑地进来,又脸带愁容、双眼通红地离去。
我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天,遗体安放在祖厝。七天里,祖厝里的哭声不绝于耳。既有我们一家人的,也有亲友的,更有一些路人的。就连一向以冷面阎罗著名的收尸老先生,那天在收尸入棺的整个过程里,也是泪流满面。
我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每每有人谈及她,依旧会扼腕叹息,会感慨世间再也寻不出这样的一个好人。
我母亲仅是中国亿万人中普通的一员,却用她短暂的一生完美的演绎着“善良”的真谛,她活出了善良最美的模样,成就了她在众人心中的好人形象。
母亲虽是文盲,心却不盲。她总是说,行善就是在积福。她行了一辈子善,未能为自己谋一个善终,倒是我们兄妹积了一辈子福。虽不致我们大富大贵,却也一生平安顺利。
3
母亲一生勤劳。打我记事起,她就如一个陀螺般在家中、田里和冻厂旋转劳作着。父亲主外,她便主内。她往往是天未亮就踏着露水出去劳作,而晚上又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停地织毛衣。有好几次,当我一觉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时,映入瞳孔中的背影由模糊渐至清晰——母亲一边吃力地看着图纸,一边双手麻利地抖动着毛线。映着灯光,母亲的身影不断地晃动,像极了飞蛾扑火的画面。不曾想,多年以后,这个比喻竟一语成谶。母亲日复一日地透支着自己的身体,最终如飞蛾玩火般地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在为人处世上,母亲深得爷爷真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宽以待人演绎得人尽佩服。
母亲虽从小被生父母卖给了爷爷,但是她对我那些阿姨舅舅和表兄弟姐妹依旧是很友好。每逢普渡,我那些阿姨和表姐妹定会来我家做客,母亲总是好吃好喝地款待着她们。有一回,大致是我和我表姐妹闹翻了,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臭骂一顿,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
后来,我是在人家一幢尚未盖好的石头房子里被母亲找到了。一回到家,我便把自己闷在被子里,然后瞅着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我一边盼着母亲能来掀开我的被子,一边又惧怕她会突然一把将我揪起来,然后对我棍棒加身。
待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闷死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母亲的一声长叹。
“我一直知道你脾气倔,也晓得你心里委屈,但来者是客,我们理应善待。而你是我的孩子,我就算再怎么打你骂你,咱娘俩的母女情总是在的。我没啥本事,给你们兄妹留不了金山银山,但搭一座情桥总是会一点的。我给你炒了你最爱吃的海蛎煎,你起来趁热吃吧。”
说完,她便轻轻地走了,诚如她悄悄地进来。当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时,我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一盘香色俱全的海蛎煎赫然出现在眼前,心中所有的委屈皆化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之后不久,母亲被查出患食道癌,她再也没能为我下厨,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母亲炒的海蛎煎。
这世间最大的悲痛,是你还没来得及读懂母爱这本书,这本书便灰飞烟灭。
母亲的离去,在我的心底凿开了一个深渊,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只会伴着年岁的渐长而加深。有时,我也会痴痴地想,我宁愿永远停留在那个有母亲打骂的年轮里,哪怕被骂得狗血淋头,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也毫无怨言。至少,我每天醒来,有个妈可喊有个妈可叫。可,现实的余生里,我在地上,她在地下,咫尺间的距离,却是生死两相隔,我对母亲的那声呼唤终是散尽在润湿的空气里。
这些年,走过一些地方,吃过很多海蛎煎,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母亲走了,从此我的味觉少了妈妈的味道。
4
搁笔时,夜已深。如积水般空明的月光终是穿破密布乌云,倾泻于我的窗前。
不知不觉间,我竟已执笔伏案两个多小时。轻拈泪痕斑斑的稿纸时,我恍惚看到母亲的笑脸和温和的目光。这么些年,遇人无数遇事无数,若能学点一星半点的勤奋和宽以待人,都得归功于我那离世的严母。
最后,谨以此文祭奠我那逝世多年的母亲,愿如此完美的她可以在完美的世界里过着完美的生活。也愿全天下的儿女都能趁早读懂母爱这本书,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