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二月份是病中度过的。
生病这件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认知,可当病痛来侵,才知道我所有的自以为是的认知离‘知道’有如此之大的距离。
初期烧到三十七度八,以为只是普通的低烧,去发烧门诊一查是细菌感染。医院查完甲、乙流和支原体,说,回去自己测一下是不是新冠。
我拖着笨重的身体回到家,倒在床上,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在医院。
迷迷糊糊的问妈妈:“我在哪里啊?”
“急诊留观室!”
妈妈的脸是苍白的,手很凉。
氧气管插在鼻子里,手上挂着消炎药水,昏暗的灯光是灰白色的,留观室里有种喧闹的安静。
家属们都细声细气地彼此安慰交流着,病人们大部分窝在病床上沉睡。
妈妈慢慢告诉我,我是因为急性肺炎晕迷住进了医院,血氧曾经掉到69,差点被浓痰憋死。
至于怎么被抢救过来的,我一无所知,我没精力听完妈妈的复述,继续迷迷糊糊的睡去。
头三天,我昏昏沉沉的睡着,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是为了上厕所。
像我这种病人属于有自理能力的病人。所以,医生没给我穿成人纸尿裤。
第四天,我被转进住院部。
等待转进住院部时,我才有精力观察身边的人和事。
面前一排排或苍白或腊黄的躯体,绝大部分都穿着成人纸尿裤。在大厅广众之下,赤裸着被翻来覆去的‘摆弄’,偶尔发出几声含糊的声音,像兽不像人。
医生、护士对人体已经麻木,病人在他们眼里是无性别的。
病人彻底失去耻感。
只有我这个旁观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她们和它们……
有那么一刻,我猛回过神,吓出一身冷汗,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还好,我……暂时还是一个‘人’。
在这里,每张床都是一个家庭,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我在思索着故事的来源,分析着故事的可能的发展,关注着故事的后续。
正在我以为我还能继续观察时,被护工推进了住院部。
肺部感染比我预想的严重,好在不是新冠,没有发展成更可怕的症状。
我的主治医生是位看去很年轻的女大夫,她姓贾。实际上贾大夫不年轻,她已经快四十岁。
每次查房,她身边总跟跟着三、四个实习医生。贾大夫的声音很好听,但她的语速很快。时不时地转头轻声跟身边的实习医生讨论我的病情。
那个时候,我不是病人,我是一个病例,一个相对比较有代表性的病例。
每位实习医生都按贾医生的要求,一一过来听我的肺部,翻一翻我的眼皮。
被实习医生检查时,我努力让自己变麻木,尽职扮演好一个病例。
至于为什么安排我住院,贾医生并没有给我解释。
妈妈来看我的时候说:你烧了四天,肺部感染一直压不下去,急诊室的大夫跟我商量要不要让你住院,我当时没了主意,是你自己说要住院的。
“我自己要住院?”这件事,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完全不记得了。
住院部家属探视的时间有规定,只能下午两点到四点,妈妈不满的嘀咕:“搞得跟探监一样,真麻烦!”
我住的病房只有两个人,另一张床空了很长时间。
偶尔有病友住进来,还没有熟悉就出院走了。只有我,被医生留了两个多星期。
我以为我很严重,每天查房,总是忧心重重地看着贾大夫。
贾大夫笑着说:“你的炎症不好消,细菌不好控制,不然我也不留你。”
我好奇地问:“难道我感染的是特殊细菌?!”
贾大夫摇摇头,“不是,只是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吃抗生素,普通细菌稍稍严重一点,你的身体都扛不住。”
我这才想起来,以前习惯稍有不舒服就找各种消炎药吃,没想到居然吃出问题。
既然住进医院,我便安心地将身体交给医生,让他们去处理吧。
在住院部,我失去了性别、名字,我只是一个肺部感染住院的四床病人。
不管我在卫生间干什么,护士随时都能进来。她们总是很淡定的面对在卫生间整理自己的我,她们不管场合的叮嘱我这个,查看我那个。
在他们眼里只有健康、不健康和正在恢复健康的躯体,没有性别、年龄、身份这些社会属性的东西。
有一次,我正在卫生间解决大轮回,小护士冲了进来,“还有五分钟,要去做检查,你别太久。对了,四床,你是不是有痔疮,从我们这里出去后,要不要去肛肠科看看……”
小护士的目光很狡黠。
我知道她在跟我开玩笑,于是抗议着:“能不能给我点隐私,你……我……没有痔疮也被你吓出来了!”
小护士笑着说,“这是医院,四床!”
直到出院,我都是四床。
四床检查了!
四床还有四瓶水!
四床订餐啦!
四床别睡太晚!
四床别总看书,去活动活动!
四床,
……四床可以结账出院了。
这个句话是天籁。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住院部。
小护士看着我,“四床,这袋子里是你的药,回家吃完这些药,希望以后不再见喽!”
我看着可爱的小护士,忍不住问出心里的问题:“在你们眼里,我们是不是没有性别、年龄这些社会属性特征……”
小护士摇摇头,“没有啊,可你来我们这里,不是因为病了吗!”
啊!
我突然恍然,是啊,我是病人,人的前缀是个病字。
我果然还是矫情了。
我出院前贾大夫按例来叮嘱我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你是细菌感染的肺气肿,不过你很幸运,肺功能恢复的不错,出院后要加强锻炼。你这么年轻,很快就能恢复的像以前一样。不过,恢复是个过程千万不能着急……”
贾医生站在我床前絮叨的叮嘱着。
我心里嘀咕,果然在医院没有什么比病更重要。
只有好病了,我才是‘人’,离开了病,大夫跟我说话都变唠叨啦!
絮絮叨叨的贾大夫终于有了些年龄感,她身后的实习医生听的很仔细,他们在学习,如何和‘病’打交道,如何和病好了的人打交道……
我的思绪飞向天际,贾大夫的叮嘱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贾大夫叮嘱完,带着她身后三四个实习医生继续去下一个病房。
重新回到家,妈妈已经回去,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环顾四周,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如果,妈妈没来看我,高烧的我是不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还活着,我还活得很好。
我终于又有了生而为人的鲜活感。
我在医院时,曾经无数次考虑是不是要重新拾起爱情,与暧昧期的男性朋友更进一步,给自己创造一个家庭。
可是……活过来后,游走在小小的家里,又彻底放弃了那个念头。
留观室里躯体失去人的尊严的病体再次浮现在眼前。
如果就那样死去,未尝不是一种结果。
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