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味

吃过的好饭不少,但能将口味、场景记得分毫不差的只有三次。

大果子,是一种点心。在我老家,也有叫它桃酥的。我现在仍叫它大果子,因为小时候叫惯了,先入为主。叫桃酥,文雅一些,但象大人喊孩子的学名而不是乳名,不够亲切。大果子,我确信它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亲切的。它是我少年时期第一次对美味刻骨铭心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它,知道它叫大果子,是在老家灶间的锅台上。牛皮纸包着的四方小包裹,外面纵横两道纸捻捆着。妈妈送客人回来,小心拿在手里,生怕碰了磕了,轻轻放进饭橱的抽屉。在拿起放下的过程中,妈妈告诉我,这是亲戚送的大果子。名字知道了,真容没见到。但我隐约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在正月里,我看到好几次妈妈拉开饭橱的抽屉,拿起小包裹又犹豫地放下。

来往的亲戚走动完了,正月就结束了。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记得春风刮得正紧。一天傍晚,妈妈把我和妹妹叫到跟前。从饭橱抽屉里拿出小包裹。纸捻许是系得紧了,妈妈解开用了很长时间。我和妹妹定睛看着,很有耐心,其实更多的是好奇心。纸捻终于解开了,牛皮纸慢慢摊开。像新娘子掀去了盖头,大果子露出了尊容。黄澄澄,4摞,一摞2个。样子没有惊艳之处,嗅觉却灵敏地捕捉到了香味。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后,妈妈又原样包了起来。

我和妹妹坐在胡同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人手一个大果子。看上去,外表很粗糙,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闻起来,香!香味引出了馋虫。慢慢放在嘴里,刚一咬就掉渣渣。连忙用另一只手贴紧下巴张着。味蕾与大果子亲近,一瞬间,我被惊住了!是的,只能说惊住了。因为我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那种感觉。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天天吃的不是地瓜、饼子,就是饼子、地瓜,蓦然间,大果子横空出世,不,应该是横空入嘴,给我的味觉以颠覆性的震撼。

我咬下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化着。香甜的味道满嘴满腮。大果子,名曰大,却太不经吃了。我咬得那么慢,嚼得那么慢,咽得那么慢,完全是小口小口的品,可不一会就吃光了。掉在手里的碎渣渣,我一点也没浪费,倒进嘴里,又把手掌仔细舔了舔。妹妹只吃了一小半。她两手捧着半个大果子递给我,“哥,你吃我的吧。”那一年,我6岁,妹妹5岁。大果子的香甜和妹妹的话,一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茴菜,以菜名,实为野草,生命力旺盛。在我老家的田坎沟渠,随处可见。我见过长得高的可以齐肩。到了夏末秋初,茴菜就结满了籽粒。乡下孩子什么都能开发成玩具。我和小伙伴曾将籽粒捋下来,搓去皮,只为了看里面乌黑溜圆的小小果实。它比芝麻还小,但比芝麻黑得更有光泽。我从没想过它可以作为一种美味来吃。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有一次生病,几天里什么都不想吃。爸妈的心思和体力全用在地里的活计上,姥姥最着急,为我费尽了心思。一天,姥姥突发奇想,要用茴菜种子做馒头给我吃。她迈着小脚,掇着簸箕,去了河边坝岗。那里大片的茴菜正是结满籽粒的时候。连叶带梗,姥姥捋了满满一簸箕。回家搓出籽粒,扇去浮皮。簸箕里就剩下一层乌黑溜圆的种子。种子太小了,刚好能有一碗。

茴菜种子倒进蒜臼里,小心地捣成面。姥姥把这碗茴菜种子面搀进面粉,发面、揉面、饧面,上锅蒸。终于可以揭锅了,一股特殊的清香钻进鼻孔。馒头上密密麻麻的是或大或小的黑点,那是没捣细的种子,白黑相间,对比鲜明。好看。好闻。咬在嘴里细滑,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茴菜种子做的馒头,象一个药引子,勾起了我的食欲,让我很快恢复了活力。它也成了我至今难忘的人间美味。只是,很久之后,我才慢慢知道,姥姥用茴菜种子磨面做馒头的创意,除了对我这个小外孙的疼爱,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时家里的白面太金贵了。姥姥故去多年。今天即使再吃,恐怕也吃不出当年姥姥做的味道了。

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刚盖了新房。爸妈更加苛刻地从牙缝里俭省,同时也想尽一切办法增加收入。暑假,爸推一车西瓜,妈推一车黄瓜去赶集。最近的集也在10里之外,都要过河,都要爬陡坡。我的任务是过河、爬陡坡的时候拉车。脚掌用力着地,身体使劲前倾,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状如纤夫,区别仅在于没有喊号子。

路远,又要占位置,所以就要早早赶路。起得太早,我睡眼矇眬,毫无食欲。到了集上,天刚刚放亮。摆好摊。啃几口干粮,开始等人光顾。日头越来越高,越来越毒。爸支起小推车,搭个塑料袋,让我待在阴凉里。毒辣的日头,飞扬的尘土,这些还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肚子空空,饿。偏偏这一天卖的特别慢。天将过午,才卖了一小半。

毒辣的日头把爸妈的焦灼从心里晒到了脸上。那脸色打消了我张口说饿的念头。每过来一个人,我心里都一遍遍祈祷“快买吧,快买吧,多买点,多买点”。结果往往是来人不仅不多买,问问价格就走了。一次次的失望堆积起来,更让我昏昏欲睡。但又睡不着,肚子里饿。

不远处就是炸油条的摊位。飘来的香味,像一只小手伸进我胃里又掏又揪,让我的饥饿感如同火上浇油。其实我早就闻到了油条的香味,一上午,已经不知道向那边瞟过多少眼了。我没有奢望能够吃到。家里盖房子欠的钱,开学要交的学费,在我心里虽然没有清晰的数字概念,我也不能完全体会爸妈承受的压力,但是他们在生活上对自己苛刻的程度让我连多花一分钱的念头都没有或者是不敢有。

那天,可能是时间太晚了,可能是碰巧离炸油条的摊位太近了,更可能是我有意无意瞟向摊位的眼神太频了,爸爸下决心似地买了两根油条。油条很细,硬邦邦,在太阳下金光灿灿。油条在我手里,爸妈都说不饿。这是我第一次吃油条。在七月正午的大太阳下,在集市飞扬的尘土里。香。花生油的香味香满了嘴,直香到喉咙。太饿了,两根油条还没容我细细品够,已经全在肚子里了。油条吃完了,我忽然不觉得它香了,真得,一点也不觉得香了。因为我回头看到爸妈蹲坐在大日头下,守着没卖完的瓜。满是灰尘和焦灼的脸,让我惭愧我对两根油条的狼吞虎咽。

人生最难忘的是各种各样的第一次。关于美味,我永生难忘大果子、茴菜种子做的馒头和油条。它们曾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奢侈品。每每想起它们,也让我想起妹妹那句“哥,你吃我的吧”,想起姥姥踮着小脚的蹒跚脚步,想起大日头下爸妈尘灰满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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