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龙八部》【第25回】莽苍踏雪行(2)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劳师动众,从星宿海千里迢迢地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上我的靠山,只怕你们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够。”那大师兄问道:“师妹还有靠山么?却不知是谁?”阿紫道:“靠山么,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妈妈、姊夫这些人。”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无父无母,打从哪里忽然又钻了许多亲戚出来?”阿紫道:“啊哟,一个人没爹没娘,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那大师兄道:“那么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松了我绑。”

  那大师兄道:“要松你绑,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出来。”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师兄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变,显得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追风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钢杖,如何将出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半点隐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泰然自若,但这时对着那大师兄,说话声又快又颤,宛似大祸临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他说完,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我说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此……因此请他务必归还。”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

  那大师兄道:“妙极!你说这座神木王鼎是件稀世奇珍,他会不会看中了这件奇珍不还?”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个刚强暴躁之人,竟吓得魂不附体,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击,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师妹,你姊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那大师兄道:“但说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加倍留心便了。”

  萧峰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虽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只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个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稀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你这句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

  此言一出,各人忍不住一齐“哦”的一声。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那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已给丐帮大伙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己,说话便顺畅了许多。

  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追风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萧峰藏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姊是给他一掌打死的。”

  众人又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听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摘星子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个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术!”

  追风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功超凡入圣,这次来到中原,正好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锐气,好让他们知道我星宿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哪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路追去,好歹要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师弟,这次临敌失机,你们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吧……”说话未毕,左手扬动,衣袖中飞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便如五只飞萤一般,扑过去分别落在五人肩头,随即发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烧人么?”火光不久便熄,但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丝毫不减。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料来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令人更加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炼心弹’。你们经历一番磨练,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敌,也不会一战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面。”摩云子和追风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教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无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中,星宿派众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不胆战心惊。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有破灭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脸色大变,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师……大师哥,我……我那时糊里糊涂地随口说了,你……你饶我一命,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你站起来,这就出手吧!”

  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招吧。”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身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劲向摘星子掷去,叫道:“大师哥,得罪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北角上,呼呼两响,又掷出两块石头,一个肉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甚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脱身逃走,此后隐姓埋名,让星宿派的门人再也找寻不到。

  摘星子右袖挥动,在最先飞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头反飞而出,向出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倒也不弱,这是真实本领,并非邪法。”

  出尘子听到背后风声劲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块石头紧接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劲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来。每一块石头掷去,都逼得出尘子向左跳一大步,六大步跳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声响,烧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一松手,匕首落地。他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挥动,一股劲风扑出,射向那堆绿色火焰。火焰中便分出一条绿火,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他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星宿派众门人只吓得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众人忙抢着道:“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分,咱们敬佩万分。”“这家伙泄露本派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师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

  大批谄谀奉承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峰只觉说不出的厌憎,转身左足弹起,已悄没声地落在二丈以外,摘星子竟没察觉。

  萧峰正要离去,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一惊:“只怕阿紫所受的刑罚,比之出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当即转身,悄没声地又回到原来隐身处。

  只听得阿紫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宝鼎?”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非收回不可。”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气,并不怎么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地还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些微损伤,你的罪孽就更大了。”阿紫道:“你们向他要,他无论如何不肯交还。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难了!”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要回宝鼎。这叫做将功折罪。”

  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我一放了你,你远走高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便敢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师姊,反过来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按照入门先后,是以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反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互间常常要争夺残杀,哪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丁春秋创派时所拟,要星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力反抗,那时便以武功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的自然是任杀任打。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而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师父只袖手旁观,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务须努力进修,借以自保,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粗,虽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嫉忌,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星宿派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懒,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然提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在担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但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不会便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便要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尘子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让他们绑住了,又怎能跟你比试功夫?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地干,却使这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绳索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绿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阿紫两手往外一分,绳索已从中分断。那绿火倏地缩回,跟着又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绳索。也只片刻功夫,绳索已自烧断。萧峰见他以内力指动火焰去向,这项本事,中原武人会者不多。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地称赞:“大师哥功力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天下无敌。”“小师妹,向来不敢反抗大师哥,只可惜现在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摘星子听着这些谄谀之言,脸带笑容,微微点头,斜眼瞧着阿紫,缓缓地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吧!”

  阿紫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会跟你为难。小师妹,你接招吧!”说着挥动袖子,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线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火焰去势甚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道火焰跟着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来。阿紫已退无可退,正想向旁纵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渐渐逼近。

  萧峰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别怕,我来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掌力向火焰击过去。”阿紫正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听到萧峰的声音,当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挥掌拍出,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阿紫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跟着右手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能善于运用,对摘星子攻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面前那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

  摘星子一惊,左掌斜拍,火堆中升起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火焰却粗得多了,来势汹汹,只映得阿紫头脸皆碧。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鲜艳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突然那道绿火嗤嗤两响,爆出两朵火花,分从左右袭向阿紫。绿火是以硝磺、磷石之类药物点燃,并不为奇,在内力推动下,成为伤人的火焰,声势便甚凌厉。萧峰左掌微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阿紫两条腰带飘起,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地向摘星子激射而回。

  摘星子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从他足底下飞过。两名师弟喝彩:“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彩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拔高?嗤的一声响,火花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声大叫,跌落下来,那道绿火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能够取胜,我喝彩可不要喝得太响了。”他星宿派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炼,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众人见阿紫竟能以火焰反伤大师哥,虽均感惊讶,却谁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神色惨淡,力咬舌尖,一口鲜血向火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还是忍不住大声喝彩:“大师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拔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得双掌齐出,两股劲风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下,阿紫两只紫色的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劲力已推向那堵绿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便给萧峰的内力逼转。摘星子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便减弱一分,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尺?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快跪下求饶,我可以不杀你。你认输吧!”摘星子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的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吗不开口?你不肯认输吗?”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运全力与对方掌力相抗,只要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起来:“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小师妹宽宏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说话啊!”“小师妹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星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阴谋。你这混账畜生,无耻之尤!”“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干人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不如。

  萧峰心想:“星宿老怪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行止不端了。”见摘星子狼狈之极,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

  阿紫笑眯眯地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说道:“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罢!”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气凝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功力哪里去了?”跨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了烈焰。

  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为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的败类,禀承师尊意旨,立下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个秀丽活泼、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什么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去雁门关。”萧峰听着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里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地躬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放眼前望,大地山河,一片白茫茫的,远处山峰未为白雪所遮,只觉莽莽苍苍,心道:“这些地方,我离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跨开大步,嚓嚓声响,在雪地里走得迅速之极。他见阿紫竭力奔跑,要与自己并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事都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刚才真多谢你啦!你叹什么气?说我太顽皮么?”萧峰道:“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干也已不成,你是个小姑娘,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该。”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说着侧过了头,瞧着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神色。萧峰道:“我怎么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会不知道?我这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吧!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地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我没瞧你不起。不过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说什么也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地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吧,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却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恼,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地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奔了回来,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这个粗鲁汉子有什么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地掷了出去,说道:“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

  萧峰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个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在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像寻常小女儿般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地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他走出里许,回头再望,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一动不动地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分也没移动位置。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点,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劲急异常,他武功再高,在仓促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已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相距不过寸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为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响,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许,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临死时叫我照顾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瞬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送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心中焦急,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正是全力施为。

  这么连续不断地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地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不绝地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出,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荡,并非亲身直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再加自己真气续命,又蒙薛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想:“我就算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地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知,难以辩解,萧峰才觉得万分对她不起,深切自责。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半夜里矇眬之中,也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两日两晚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丁丁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紧实,只使单手,费了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另行系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啪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精细,木质坚润似玉,木理中隐隐约约泛出红丝。萧峰知道这是星宿派修炼“不老长春功”和“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便不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猾,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裙子,是以始终没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续以内力保住阿紫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地终于合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眼,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人事不知,更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总不是法子。”

  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地盗得此物。她的伤是好不了啦。临死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看去,见鼎侧有三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左手紧紧拿住鼎身,以右手大姆指与食指夹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惊奇,又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木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于是侧过木鼎,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账,抱着阿紫,冲风冒雪地向北行走。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非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愿再结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心神错乱?”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将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峰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用在阿紫身上。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倘若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并没什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付了银两,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一喜。

  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若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啰里啰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挥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糊涂,抱着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知自己适才真正已一脚踏入“命不久矣”之境,萧峰倘若恼怒出掌,便十个王通治,也通统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只要能令阿紫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也必多一分喜慰,会赞我善待她妹子。”

  当下折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地闯进店去,伸手便夺,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个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已陷入大雪,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望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他知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瞭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怎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注:星宿海在青海省,泉流、小湖甚多,古人以为是黄河之源,登高而视,湖泉如夜晚晴空,满天星斗,故称“星宿海”。“宿”字音“秀”,不应读作“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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