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实验楼的电梯在第7层停下时，我闻到了类似实验室酒精灯熄灭后的金属锈味。这让我想起上周在化学实验室打翻的氯化铁溶液，褐红色液体沿着实验台淌到邻座女生帆布鞋上的场景。
"同学，能帮我把这个搬到A307吗？"薄荷味的声音从电梯外飘进来。我抬头看见半人高的纸箱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纸箱后露出半截深蓝色百褶裙边，裙摆沾着几点墨渍。
纸箱突然倾斜的瞬间，我下意识伸手托住底部。纸箱里传来玻璃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透过纸箱缝隙，我看见无数个试管在折射着走廊顶灯的光。
"小心点，这里面是文学院珍藏的民国时期墨水瓶。"她从纸箱侧面探出头来，发梢别着枚银色银杏叶发卡。我突然发现她的睫毛像被静电吸起的铁粉，在日光灯下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
这是第三次遇见苏南。第一次在跨院选修的《量子物理与后现代文学》课堂上，她用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解释薛定谔的猫；第二次在二食堂窗口，她把最后一份糖醋排骨让给了我，因为我的校园卡正好余额不足。
电梯门在3楼开启时，纸箱里突然传来液体晃动的声响。我闻到某种混合着雪松与柑橘的奇特气味，像是有人把化学元素周期表第14号元素制成了香水。
"这是第42次实验。"她突然开口，发卡上的银杏叶随着步伐轻轻摇晃，"用迷迭香萃取液混合碳酸氢钠溶液，理论上应该产生类似仲夏夜草地的气味。"
我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刻着"SWAN 1927"。实验室门牌在走廊尽头泛着铜绿色光芒，门把手上挂着块木牌："香气考古研究室"。
纸箱落地的瞬间，玻璃器皿碰撞出风铃般的声响。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我手腕，发丝间缠绕着某种古老的油墨气息。我突然发现她的瞳孔在日光灯下呈现出奇异的琥珀色，像是封存着上个世纪的月光。
"要试试最新配方吗？"她递来支滴管，深紫色液体在玻璃管里折射出星云般的光晕，"第43次实验，用晨露稀释的蓝莓汁加上......"
话音未落，实验室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她白大褂口袋里滑落的怀表，表盘背面刻着行小字：1927.6.17 Swan & Chemist。
"这是曾祖父留下的。"她捡起怀表时，发卡上的银杏叶擦过我手背，"他是民国时期最后一批用化学方法研究传统香料的调香师。"
黑暗中传来试管碰撞的清脆声响。当我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腕时，突然意识到她皮肤温度比常人低两度，像是刚从冷藏室取出的青瓷。
第二天在物理实验室做比热容实验时，我发现自己往量杯里倒了三次碳酸氢钠。烧杯里的液体蒸腾起迷迭香的气息，讲台上的教授皱着鼻子说今天的实验室通风系统有问题。
苏南出现在实验室后门时，我正在用游标卡尺测量铜环直径。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边缘沾染着蓝黑色墨迹。
"能借用下分析天平吗？"她把牛皮纸袋放在实验台上，细麻绳解开时散落出晒干的木樨花，"文学院的天平昨天被宋词研究组借去称《全宋词》的纸张克重了。"
我数到第三片砝码时，她突然伸手调整天平游码。指尖相触的瞬间，分析天平的指针突然剧烈摆动，像是检测到了某种不可见的质量。
"你闻起来像刚拆封的铜版纸。"她低头记录数据时突然说，"带着印刷厂油墨和图书馆樟脑丸的混合气息。"
那天傍晚的余晖透过实验室的铅玻璃窗斜射进来，把她的侧脸染成老照片般的浅褐色。我看见她脖颈后方有粒朱砂色小痣，像是某个古老香方里遗漏的标点符号。
跨院实验项目启动那天，我在项目书签字栏看到她的名字：苏南。墨迹未干的钢笔字在"南"字收尾处留下个微小的墨点，像滴凝固的夜露。
"我们要复原1927年上海滩失传的'仲夏夜之梦'香水。"她调试着气相色谱仪说，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青金石手链，"配方里需要用到你的汗液样本。"
我差点打翻正在加热的乙酸乙酯。她举起移液管的样子像个准备施展魔法的炼金术士："确切地说，是运动后三十分钟分泌的费洛蒙。"
篮球场上的计时器跳到第28分钟时，我看见她坐在看台第三排记录数据。深蓝色百褶裙被晚风吹成海浪的弧度，怀表链子在夕阳下泛着铜绿色的光。
收集瓶贴上标签时，她突然凑近嗅了嗅："比预期多了0.3%的β-紫罗兰酮，你中午吃了食堂的香煎秋刀鱼？"
项目进展到第十七天，我们在实验室熬第三个通宵。气相色谱仪吐出数据纸的声响中，她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月光透过排气扇的铁栅栏，在她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
凌晨四点，她突然惊醒，抓着我的实验服衣袖说："我梦见曾祖父的香水配方了，需要往第43号样本里加入眼泪的成分。"
我数到离心机第三十七圈时，她端着咖啡杯靠在生物安全柜旁："不是普通的眼泪，要暗恋未果时分泌的电解质溶液。"
那周日的古籍修复室，我们翻阅1927年的《申报》影印本。她指着某则香水广告上的手写批注："看这个分子式，曾祖父在配方里藏了个化学谜题。"
解密过程持续了九个日夜。当最终方程式呈现在白板上时，她突然把马克笔扔向空中。笔帽上的银杏叶发卡在日光灯下划出银色弧线，像颗逆向坠落的流星。
香水成品诞生的那刻，实验室突然停电。黑暗中，她将试香纸轻轻拂过我鼻尖。前调是晨雾中的迷迭香，中调泛起碳酸氢钠遇热分解的微妙气泡感，尾调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铜版纸油墨气息。
"这个配方少了个关键成分。"她突然说。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她耳尖泛着实验室PH试纸般的淡红色。
后来我在她遗留的实验笔记里发现段批注："1927年原始配方第43项：调香师未能说出口的告白，需以对方心跳频率作为催化剂量。"
现在每次经过文学院实验楼，我都会抬头看三楼的排气扇。某个雨后的黄昏，我似乎看见有银色的银杏叶从通风口飘落，带着经年未散的迷迭香与碳酸氢钠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