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来包红双喜

四月的北京如一杯隔夜茶,昏黄,薄凉。

但第二天仍有人愿意端起它,或饮或嗅,就像我。

你老婆知道吗?小琴似笑非笑,拿块白抹布擦拭透明无比的柜台,似乎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

现在这重要吗?我扫视了柜台说。柜台内层层乳白色搁板上,斜躺着五颜六色的各式香烟,大多没见过。有些认识,比如一包灰头土脸的红双喜,怏怏地躲在搁板最下一层的角落里,无人问津。我的心头莫名一跳,像被人用亮亮的锤子在心底边沿轻轻一敲。

嗯。小琴继续擦拭柜台,认真有力。

北京时间下午四点,中关村西大街腋窝处这家店铺内稍显昏暗,不知是由于我的并不高大身躯,还是由于来自内蒙大草原的漫漫扬沙。也许,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满脸风尘、直挺挺出现在小琴的面前。

不过,小琴似乎并不那么惊喜,如同她递给陌生男人一包烟,然后坦然接过一张或一沓钞略带体温的钞票,随手扔进旁边的铁皮钱盒里,没有一条优美弧线,也不发出一点清脆声响。

当然,我曾设想的精彩桥段,泪眼,拥抱,疯狂接吻,肾上腺素飙升,让人透不过气来,并未上演。

这是火山喷发前的可怕冷静,还是已喷发完毕的心灰意冷?或者是时间的手已抹去或深或浅的一切,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灰白底色?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2002,刀郎的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唱响大街小巷。那时小琴十八岁,我也十八岁;但我比她大三个月零十八天。我们的故事是在夏季七月,天上繁星点点,月色撩人。打谷场上飘浮着薄薄、软软的麦香。我和小琴,一对孤男寡女,并躺在柔顺无比、金灿灿的麦秸垛上,对天上的牛郎织女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唾沫横飞。说着笑着,小琴突然流下泪来,月光下泪珠晶莹又略显凄凉。怎么啦?吓得我的右手从她凸起的胸脯上麻溜滚落下来。

刚子,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也像牛郎织女那样生离死别、隔河相望?我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笑了,露出虫蛀的后槽牙。你妈可不是天上什么王母娘娘,自然也不会法术。即使你妈真能拔出钗子划出一条银河,可别忘了我可是咱村的“浪里白条”“小白龙”。

可我不会呀!

笨,我可以游到你那边去呀。想想看,或者我驮着你在河中慢慢游来游去,多浪漫!

那你是什么啦?这么黑,还小白龙?充其量一乌龟王八?

乌龟王八也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那我现在就要开心。小琴猛一翻身,趴在我身上。这,这分明是招惹我的节奏呀,太贴心了,求之不得!我的嘴风风火火地迎了上去。

停!你是不是抽烟啦?如实招来!

是。地上捡的,一支,没忍住。我赶紧来个不打自招。小琴真不愧属狗的,鼻子真尖。尽管上来之前,我趴在河边狂漱了十次嘴巴。

红双喜?!

嗯。不过,这也能嗅出来?!

戒了!

嗯嗯嗯。不过我要求现在给予补偿。

德行!要什么补偿?说!

就是你这块肥肉呀!我反客为主,一骨碌将小琴掀翻,翻身农奴把歌唱。

那晩,小琴半推半就,欲语还休,把什么都给了我。不过,有点缺憾的是,就是事后缺一支香烟,最好红双喜,味道醇厚绵香,绕人肺腑;若有,那真赛神仙!

那以后,我想,小琴身上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淡淡红双喜的味道。

二十几年前。那时她才六七岁,我也六七岁;我仍然比她要大。我们一群小伙伴玩过家家。我通常是“爸爸”,小琴通常是“妈妈”,我俩搭伙过日子,其中一个是把大人们扔在地上的烟屁股一个个捡起来当财产,红双喜居多,物美价廉,备受欢迎。我们越捡越多,越多越兴奋。那时小琴就不允许我抽烟屁股,俨然以张家小媳妇自居,放在嘴里吧嗒吧嗒干抽几口倒可以。不过背着她,我还是偷尝了吞云吐雾的滋味,虽然内疚了好一阵。

小琴站在柜台后,似乎没有让我坐下来的意思,我也并没有表现出非要坐下的神情;只不过,一夜火车无眠,嗓子痒疼,总有种咸腻的腥味,吞咽不去。不知是累了还是由于北京沙尘的反复摩擦,如同小琴手中的那块已显土黄的抹布。

分别十年了。我千里迢迢来看望她。到底来看她什么呢?想看她的躯壳、重温旧梦?她的容颜已不复当年,虽刻意搽抹;她的身体也发了福走了样,胸部下垂,腰部一大游泳圈;只是眉眼还残留当年的些许妩媚。望她的生活?据说她生活不错:老公能干,吃穿不愁,且这个烟酒店收入可观。倒是我,发际线步步后退,不可救药;生活也过得天怒人怨,鸡飞狗跳。我特么的有什么资格围观别人的繁华与热闹!

可我知道了她的地址,还是不管不顾、一路风尘。

既然现在如此英雄豪气,为何以前那样的怂包?

小琴似乎也是这样问我的。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也许她认为擦拭干净了,也许她感到累了,或者永远擦不干净而选择放弃,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睛在无声质问我。

我能告诉她是因为…因为我的不辞而别是…?

算了,扯开更伤,更痛,鲜血淋漓。

小琴,来包红双喜,我安静地说道,同时递过一张钞票。

记住:我叫张瑶琴,小琴是以前小名。

我重重点点头。

小——,我把后面的话生生咽回。我当时究竟想说什么呢?想不起来了。

小琴弯腰拿出那包落寞许久的红双喜,右手接过沾有我汗液的皱巴巴钞票。指尖无意触及她的手心,冰冷冷的,如她的表情。

抽一根给我,小琴直直望着我说。我连忙撕开包装,手忙脚乱抽出一根递过去。

你不抽?

我,戒了。

哦,这真特么的是…小琴苦笑。我没笑,想笑,笑不出来。

红双喜的香味在屋里弥漫,缭绕。小琴抽烟的手势熟练老道。

我收回打火机,松了松背上的双肩包,准备转身离开。这时,一个高大时尚的光头男带着光风走进来,腰上蓝天白云的长钥匙哗哗作响。

介绍下,这是我安徽发小,北京办完事,顺便来看看。小琴用夹着烟的右手指着我。几片灰白的烟灰飘飘忽忽落在透明的柜台上,显得非常落寞。

小琴没说错。来这里之前,我到北京协和医院办了点事。

老乡呀,怎么没泪汪汪呀!哈哈哈——

吃了饭再走吧,不留你,小琴说,不容我推卸,像“以前”一样。

对。光头男肥大的右手重重按住我的左肩。

店铺的后面是食宿的地方,不大,够用。简单几个下酒菜,前面拿来三瓶白酒。那晩我喝了很多,那个男人喝了很多,小琴陪着也喝了很多。大家大多时间默不作声,只是哧溜哧溜的喝酒声不时跳出,跌落。也许喝高了,后来小琴哭了,嘤嘤的哭声又让我的思绪飘回到以前:打谷场金灿灿的麦秸垛,天上亮亮的银河,还有一地的月光,还有…光头男骂骂咧咧,一耳光贴上小琴右脸上,嫌她哭的闹心,破坏他的酒兴。我也很是心烦,拎起一个空酒瓶,轮圆了,带导航似的准确无误地飞到对面他秃脑袋上。在杀猪般哀嚎声中,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墙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后面小琴有没有喊我,那时我浑身突然痛起来,五脏六腑仿佛插满了粗钢针,想吐,差点嘶叫出来。所以我只能拼命喝酒,痛楚极可能影响了我的听力,还有其他。

一切似乎早就该结束了。我好像不该见什么小琴,可我却见了,可见我是多么自私、混蛋!现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绿色树木齐刷刷向后疯狂退去,让人目不暇接,又让人促不及防,无法伸手挽留。

我打开了双肩包,拿出那瓶进口药,这只有北京大医院才有得买。靶向治疗,协和医院的那位花白头发的专家说,对晩期肺癌有一定的镇痛作用。肺癌极易复发,你真太大意了。专家摇摇头,看了一眼我那张有点模糊的脸,又补充了这句好像才算安心。我将一粒红药片扔进嘴里,和着矿泉水一口吞下。

兄弟,有烟吗?对面一位农民大哥问道,一脸渴望。

有。我哆哆嗦嗦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包红双喜,抽出一根递过去。

烟雾缭绕幻出小琴那张面无表情或泪流满面的脸,时而红润,时而苍白。此刻我有种流泪的冲动。但最终也没有,不想别人看到?也许吧。就像我不给别人看我后颈右侧那块泛红的胎记一样,估计小琴也没注意,即使看到了。

兄弟,你这红双喜的烟味有点不对头。哪买的?我吸了十几年红双喜,不是这个味,太苦。你买的会不会是假烟?你可能被骗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自己也抽了支红双喜含在嘴里。

兄弟,需要点上吗?

谢谢,不用。

阴天。火车向远方急冲冲驰去。去哪里,无所谓,最好一路呼啸,别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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