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千始
一切改变始于六月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
1
“我宣布，新一任业务经理……”坐在首位的李总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他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面部肌肉突然放松，用力挤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蓝蝶。”说着，他微微侧身，转向坐在他左边的妙龄女子。
众人皆是一愣，而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个叫蓝蝶的女子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对大家颌首致意：“谢谢。”
唯有秦语墨，与这一切热闹格格不入。她铁青着脸，如坐针毡，避开众人投来的或怜悯或惋惜或兴灾乐祸的目光，极力抑制住自己逃离大会议室的冲动。
她是业务精英，上司调走时推荐了她，她对业务经理一职志在必得。却没想到，最后被这空降的蓝蝶半道截胡，事先没透出一点风声。而自己变成她的手下，以后的日子可以预见会格外精彩。
她第一次正眼打量新任业务经理蓝蝶，蓝蝶的目光正好也划过她。一个难掩脸上的失意，一个意料之中的得意。她们的视线如两道犀利的光在空中交汇，擦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电闪雷鸣。
蓝蝶清澈的大眼笑意盈盈，秦语墨的瞳孔却不断放大，四肢一阵阵透心地冰冷。她心中的疑惑与恐惧像病毒般蔓延，瞬间要把她完全吞没。
像，太像了，蓝蝶太像她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如果自己不是亲眼看见那个人沉下去，她以为蓝蝶就是那个人。
惊慌失措的秦语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办公室的。曾经那种刻骨铭心失重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发现自己无法再掌控一切，甚至连自己所拥有的，都要被夺去。她心惊胆颤，失神地坐在座位上。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男朋友林森，她面无表情地接听。
林森：“亲爱的，下班我去接你。”林森的声音永远阳光。
秦语墨的情绪糟透了，此时她并不想说话。
林森：“亲爱的，你在听吗？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今天去见我父母？他们把饭菜都准备好了。”
秦语墨强打起精神，轻重缓急她分得清。她与林森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今天第一次见未来公婆，这关系到他们今后的幸福，自己要好好表现。她柔声说：“我知道了。下班我们先去买礼物。”
林森笑了，声音里透着小得意：“亲爱的，我都准备好了。你放心吧，人到就行。”
挂了电话，秦语墨心里得到一丝补偿与安慰。人总要抓住一样。就算当不成业务经理，自己至少还有林森。
林森人长得帅，在名企工作，周到又体贴，无可挑剔。更何况，他只对自己好。她爱他胜过一切。于是，她把心中突然涌上来的那股强烈不安生生地压了下去。
2
秦语墨与林森停在林森家门外。林森左手拎着他给父母准备的礼盒，右手掏出钥匙要开门，眼睛却瞄向秦语墨，揶揄她：“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
秦语墨举起白嫩的拳头，嗔怪着要打他。门突然开了，一个妩媚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林森哥，你回来了。”
秦语墨一看，脸色大变，心中暗暗叫苦，她们可真是有缘，人生何处不相逢。开门的正是蓝蝶。
秦语墨看着林森，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林森没察觉到她二人之间波涛暗涌，给她们作介绍：“我女朋友秦语墨，我妈闺蜜的女儿蓝蝶，刚从国外回来。”
蓝蝶热情地迎上来，把秦语墨不着痕迹地挤到后边，不避嫌地挎上林森的胳膊，亲热地说：“林森哥，我与语墨认识， 我们是同事。”话虽这么说，却始终没看秦语墨一眼，刻意忽略她，冷落她。
秦语墨五味杂陈地跟在他们身后。她多么希望林森能想起她秦语墨才是他的正牌女友，甩开蓝蝶紧挂在他身上的胳膊和贴在他身上的肉。
林森对秦语墨的心思毫无知觉。秦语墨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她不该来。
林森的父母迎出来，两位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他们淡淡地招呼秦语墨，礼貌而又疏离。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林森赶紧递上去早就准备好的礼盒，讨好地说：“妈，这是语墨给你们精心准备的。喏，我爸的茶、酒。你最喜欢的丝巾……咦，你脖子上的丝巾很别致，跟你的衣服特别搭。”
林母的手抚向自己脖子上的华丽丝巾，附合道：”蓝蝶从国外带给我的。蓝蝶眼光真好，正合我心意。“她撇着嘴，没看林森打着秦语墨的名义准备的丝巾一眼。那条丝巾跟林森准备的其他礼物一起，孤单地躺在沙发一隅。
有人笑，有人苦。获得了林母首肯的蓝蝶满脸是笑，秦语墨却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落座之后，林母不停地给蓝蝶夹菜，眼里闪着热络的光，一个劲地让她多吃点。而蓝蝶不停地夸林母菜做得好吃，比大饭店的名厨更胜一筹，逗得林母喜笑颜开。另一边的秦语墨却食不知味。幸好还有林森，在她旁边体贴地照顾她。
忽然，林母开口：“小秦，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家的目光产约而同地转向她，秦语墨一时成了焦点。她一愣，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阿姨，我父母都不在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说完，她的目光落在蓝蝶脸上，蓝蝶的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嘲笑。
她会是孤儿院的那个人吗？可那个人明明已经……如果她不是那个人，怎么会那么像呢，复制品一样。
“妈……”林森叫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母亲不要再追问。
林母却视而不见，唉声叹气：“唉，我家林森条件这么好，就是不让人省心。找媳妇找个门当户对的，像蓝蝶这样的多好。蓝蝶，这次你回国工作，就在干妈家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林母的脸前一秒乌云笼罩，下一刻却艳阳高照。只是看对谁。
蓝蝶甜甜地笑了，满面春风。秦语墨脸色苍白，噤如寒蝉。就算自己是个孤儿，自己也是凭本事考上大学，工作努力，并不比别人差，自己怎么突然间就被人嫌弃。
“啪”地一声，一直没出声的林父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撂在桌子上：“吃个饭都不安生。”起身离开。
林母脸色大变，林父这是冲她来的。林父一向耿直，却不想自己无心举动却让她在晚辈面前颜面尽失。
她刚想发泄心中怒火，一旁的蓝蝶察颜观色，乖巧地安抚林母：“干妈，我陪你看电视吧。”林母转怒为喜。她狠狠瞪了秦语墨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
只剩下秦语墨与林森。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秦语墨眼里愤怒的火苗在扑腾燃烧，林森却一个劲地作揖，用眼神乞求她息事宁人。秦语墨再也忍不住，拿起包就走。
林森刚想追，背后传来林母幽幽的声音：“这个秦语墨，真没家教。林森，不许追她……”林森驻脚，似乎被她的话羁绊住。
秦语墨出来时一脸惆怅。原本还是晴天的六月天，说变就变，突然阴云密布，吹起了凉风，十分反常。秦语墨的心里更凉，林森，真的没有追出来。也许，自己要失去他了。
3
秦语墨在公司突然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势力的同事，在一夕之间倒戈，全都变成了蓝蝶的坚定拥趸者。
眼见蓝蝶这边高楼起，众星捧月，锦上添花。眼见语墨高楼塌，人人恨不得踩上一脚，不落井下石已是最大善意。
语墨发现自己被孤立，彻底沦为别人的笑谈。
她手上那些她早期开发出来的老客户一早被蓝蝶分出去，理由是秦语墨有更重要的事做。蓝蝶又把一直没有开发成功的一个偏远地区分给秦语墨，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同事们明知道蓝蝶在故意刁难秦语墨，却没人对秦语墨施以援手。他们聪明地选择自保，离风暴中心远远的。
秦语墨出人意料地接受一切。惹不起躲得起，她每天早出晚归跑业务，尽量不在蓝蝶面前晃悠。她明白蓝蝶故意针对她，却隐忍不发。
虽然她不知道蓝蝶这样做的原因，但是如果她一定要这么做心里才舒服，她成全她好了 。别人怎么对自己是别人的事，自己才没时间伤神。
4
自从上次去林森家不欢而散，林森许久没再露面，只是发讯息跟她简单道过歉，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秦语墨心里还挺遗憾的。她曾经以为，他是陪她一辈子的人。可是，他们终究还是败给了现实。她了解林森，林森是个孝顺儿子，他母亲反对，那么他十有八九会和她分手。
心里还会痛，毕竟是她曾经爱过和正在爱着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如何做，可是她无法左右林森，改变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抗争。林森还没有学会与他的家庭、他的母亲对抗。或者说，他没那么爱她。
直到她看到许久不见的林森突然出现在公司楼下，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当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笑靥却不是因为她。他握紧蓝蝶的手，情意绵绵，相携离开。她终于意识到，他的视线以后再也不会为她停留。
昨日种种情意如昨日黄花死。秦语墨笑了，眼里笑出了泪。蓝蝶并没有比她高明到哪里，她喜欢的林森不过是她秦语墨曾经喜欢的人。
现在，她心如灰死。她爱过林森，但是她更爱自己。当她发现林森不值得她去爱时，她选择放手。蓝蝶一向自诩聪明，没想到也会在爱情中迷失自己。
5
秦语墨的信用卡到了最后还款日。这张信用卡是林森以语墨的名义办的，他一直在用，每个月也是他在还。秦语墨传讯息给林森，提示他及时还款。
可是林森，却马上列出一张帐单传给她。
秦语墨过生日买花、吃饭 900
给秦语墨买衣服1500
秦语墨给林父买茶1200
秦语墨给林父买酒2800
秦语墨给林母买丝巾3500
……
林林总总的，加在一起，正好两万元。曾经的体贴变成了帐单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林森连分手后最后一点体面也彻底抛弃。爱情散了，曾经真心付出的感情变得如此廉价。
秦语墨苦笑，她对林森残存的一点情感终于被他消磨殆尽。没想到认清一个人，一张帐单足够。
秦语墨工作两年时间，没有积蓄。并不是她收入低，只是她每次领到薪水，仅给自己留一点日常必要花费，其他的都捐给她呆过的那家孤儿院，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孩子。
秦语墨无计可施，只能跟公司借。公司有规定，员工借款要部门领导签字。
蓝蝶看到秦语墨的借款申请，一脸人畜无害，语气恳切：“语墨，不是我不签字。公司有新规定，业务部的员工，本月有业绩，才能借款。”
一句话把秦语墨的路给封死了。秦语墨气结，却无计可施。她没什么朋友，同事不可能借给她，想破脑袋，居然没有能求助的人。
坏事接二连三。房东突然通知秦语墨，要她在二十天内搬家，她租住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
秦语墨一筹莫展。便宜的房子，可遇不可求，她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天内找到。
没钱又将没地方容身，她感到自己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而她只能苛延残喘。
6
“你过得还真糟糕。没钱还信用卡，房子要被人收走，工作上没业绩，男朋友又爱上我。啧啧，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呢？我要是你，就去死。”蓝蝶不请自来，她们相遇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饶是在六月，她的声音里也透着彻骨寒意。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个死丫头，长得那么好看，心地怎么那么坏？为什么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秦语墨大声吼出来，找房子已经让她精疲力尽。蓝蝶偏偏挑事，她发誓今天要跟蓝蝶算总帐。
“秦语墨，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蓝蝶直视着她。
秦语墨看到蓝蝶眼底深深的恨意。她终于醒悟，蓝蝶就是那个人。怎么可能呢？
在孤儿院的时候，秦语墨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只有蓝蝶，一直靠近她，对她好。可是秦语墨知道，蓝蝶美得耀眼发光，自己跟她并不是一种人。其实在她心里，有些嫉妒蓝蝶。
当蓝蝶无意中跌落水池的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心底一个声音小声说：“别救她。”
本来，那对华裔夫妻已经决定收养她。可当他们看到美丽的蓝蝶时，却临时改变主意要收养蓝蝶。蓝蝶在被收养前一天溺水。
后面的事情她不记得了。这么多年，对蓝蝶，她始终心怀一份深深的歉疚。
原来蓝蝶没死。她喜出望外，紧紧攀住蓝蝶的胳膊：“蓝蝶，你没死。太好了。”
蓝蝶一把推开她。眼底冷如冰霜，尖锐如刀锋，仿佛要一刀致她于死地：“我恨你，秦语墨。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我落水时，没救我。秦语墨，你永远不配得到原谅，你别想解脱。我诅咒你 。”
蓝蝶恨恨离开。秦语墨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她掩住脸失声痛哭。泪水顺着她的指缝，不停地流淌下来。
一场滂沱大雨不期而至。雨水无情地浇在秦语墨身上，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却全然不顾，坐在泥泞的雨水里放声大哭。
7
宽大的银幕上，天上下着雨，秦语墨一直坐在地上。她似乎哭累了，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双手抱头，毫无斗志，像一只折翅的枯叶蝶，在雨中瑟瑟发抖。
黄教授站在银幕前的讲台上，看着台下众人，他们是蓝蝶、林森、林父、林母，秦语墨公司的同事、房东，还有许放多多的人，每一个经常出现在秦语墨周围的人。
黄教授看上去十分兴奋：“我宣布，缘分计划圆满成功。我们十二年对秦语墨跟踪试验，解析她的脑电波，了解她的想法，不断地为她安排缘分，破坏缘分，操控她的人生，终于成功地摧毁她的意志。
谁说缘分天注定，缘分也可以人为控制。我相信这项发明应用以后，将改变现有人际关系，促进人们之间的和谐……”
蓝蝶举手，黄教授示意她发言。
“黄教授，我认为试验应该人性化。我们不应该随意改变样品的记忆结构，伪造我溺水，她没有施救我死去的假象……”说着，她咬了咬嘴唇。
黄教授挥手示意她坐下，然后才扶着额头说：“一项试验最开始的时候，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8
突然，台下众人盯着银幕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咦”地一声。
黄教授转身，只见银幕上的秦语墨突然站起来接电话，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脸狼狈：“王总你好。什么？你要与我签合同。好的，我下午准时过去。”
她刚挂断电话，电话又响了：“李姐，让我下午带合同过去？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正事。下午见。”
秦语墨拿着手机，在雨中高兴地跳了起来。
她整个人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悦，脸上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像极了一只枯叶一样的枯叶蝶，突然展开翅膀，露出高贵的蓝色绒背，美丽而耀眼。秦语墨如枯叶蝶般重生，前后判若两人，一时众人都看傻了眼。
“我宣布，我们的B计划枯叶蝶计划圆满成功……”
黄教授话音未落，两名身穿制服的人进入场地，直奔黄教授：“黄教授，你违反规定，做明令禁止的真人试验，事实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
全场哗然。这场闹剧终于成功地划上了休止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