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江南之乌镇日记(3): 2005年8月30日

2005年8月30日

为了爬起来看乌镇的早晨,六点四十五分我就醒了。我匆匆洗了把脸,穿着大大的T恤衫大短裤就出门了。

没想到水边已经有许多比我还早的游人,几个穿着雪白T恤衫宽大裤子的小伙子在水边餐馆吃早餐,他们操东北口音。他们显然同我一样是住在古镇家庭客栈里。

小桌子上有许多白生生的馄饨整齐乖顺地排在托盘里,看上去让人很有胃口。我决定放弃昨天买的牛奶面包,回来时在这里吃碗馄饨。

空气中有股清湿的气味,淡淡的烟气笼在发乌的房子上。用木棍半撑起的方形木板下是窗户,这种老式的窗户现在很难见到了。窗户的方格子里有时会嵌一个老太太正在晾衣服的身影,有时会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人的脸。水边有许多人在洗衣服,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抱一大盆衣服放在石阶上,裤腿挽到膝盖,弓着腰用力在水里甩摆着。乌镇人很喜欢养花,房屋外的高台上堆着许多养在盆盆罐罐里的花草,织出绿绿的一片,遮住了乌黑的板壁。

这里同西塘一样,是一个活着的生动小镇。可以看到大量原住居民在这老老的房子里日复一日真实生活的画面。他们可以不被游人的目光打扰,在外人乱乱杂沓的脚步里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抱膝坐在水边美人靠上很久,长久注视着河对岸的那户人家、屋外成排的花、晾在窗外的衣服、刚刚挂上的还在滴水的拖把,以及房屋下无声无息流过的水。我想用眼睛牢牢收下这幅画面,因为再过几个小时,我的眼中将满是城市的喧嚣。

虽然只是一碗清汤中素素雪白的几只馄饨,再加上细微小葱沫的轻淡点缀,但这碗馄饨的滋味浓郁绵长:馄饨皮又津又滑,肉馅的口感鲜香可口。我想着北方五颜六色的馄饨汤和这碗雪白干净的馄饨汤的区别。江南的馄饨,真的象这里的女人一样,是最淡的水墨,用最轻的语言写出静静的写意画面。

我这才明白,原来今年三月底在苏州观前街名气很大的的绿杨馄饨店并没有吃到正宗的江南馄饨,如果不是因为这碗乌镇一间小店里的馄饨,恐怕我要对江南的馄饨一直存着偏见了。

在我吃饭间,小店的主人就在忙着收拾桌子,刚才还满当当的桌椅转眼间只剩下我这一张。原来,当地居民都是背着旅游局在做点小买卖,他们通常在早上八点前收工,又在下午五点后开工。我想起昨天晚上买到很多便宜印花布的小店,那个妇人告诉我下午五点她刚刚开张。我所住的家庭客栈,也是这样偷偷接一些客人过来住。

因为我十二点前要赶到上海,八点半我就出发了,我的乌镇之行到此为止。乌镇汽车站破得无以复加,像是一幢巨大的空荡荡的危房,沿墙摆了不少脏乎乎的木条椅子,上面横着一些人在睡觉。停泊车辆的地方是一片烂泥地,暂时只有一辆破烂不堪的中巴车陷在泥泞里。

我在这里坐上乌镇开往嘉兴西站的车,是一辆深粉色的还算体面的中巴。车上坐的几乎都是当地人,有一些粗黑的面无表情的男人的脸,还有一些女人泥巴巴的脚,以及一车我听不懂的话。

我忽然想起2005年1月份在大理204国道边,我坐一辆破中巴去喜洲镇时,也是坐在一车的当地人中间,那时的情形与现在很象。

嘉兴火车站广场有许多卖红的绿的刚刚上市南湖菱角的摊子,水水的菱角只要三块五一网兜,我买了一袋。据老板说,剥开壳生吃,脆生生得象水果一样。

K48是从广州开往上海的,嘉兴是它的倒数第二站。我十点十五分去买票,而列车出发时间是十点二十八分,我倒抽一口冷气,这已经一个星期里第二次在这么玄的时间里赶火车。

车厢里非常拥挤,弥漫着脚味。我挤来挤去找不到位置,只好在离车厢连接部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许多人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行,看上去非常困倦,整个人就象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坐长途火车硬座了。我看着这里面的人,不少是非常年轻的脸孔。我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对马上到达的上海表现出高度的好奇。他说他还没有坐过地铁,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感受一下地铁。

一个皮肤黑黑的男孩子眼神安静地坐在我侧面,他是个有点忧郁的男孩子,几乎不说话,似乎一直在想着心事。他有漂亮的眼睛,笔直的鼻梁,他的侧影非常英气。一个男孩子坐在车厢连接处洗手池的金属台上,他屁股下是一只小小的塑料凳。空间很小,他长长的腿无法伸直,一直保持这个不舒服的S形。

我走过去,他说:“这里没有水的。”我说:“知道。”

我说:“你专门带着小板凳?”

他笑:“路上买的,十块钱一个。”

“你就这样坐了一路?”

“是啊。”他又笑。

一个男人坐在吸烟区的角落里睡得正香,他半张着嘴,似乎在做香甜的梦。他身边是成堆的果皮杂物,但他睡得那么熟。

我望着身边一张张年轻的脸,每个脸孔后面都是一串燃烧的梦想, 他们去上海找寻什么呢?他们都能找到么?

列车里的乘务员抓紧最后的一个小时,更加卖力地吆喝着从广州带上车的装在一只只垃圾篓里的龙眼。一个卖袜子的乘务员又出现了,这次他拿的不是牙签,而是一把带无数小细针的梳子,他疯狂地用梳子针刮着袜子,说:“快看那,永远都破不了的。”

上海到了,一车厢的人象浮游生物都升起了脑袋,此起彼伏的一团乱。打呵欠的,揉眼睛的,拿毛巾的,系皮带的。走廊里塞满了肩挑背扛的人,空出来的一大片座位显出一些让我陌生的凌乱和肮脏。

好友杨子在地铁一号线的出口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右脚踝上的那串吉祥铃铛在混乱的人群中清亮地响着。我笑: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待续)

(本文图片为法语朱老师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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