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沧海退去,大地接回花朵和雨水
被磨损的时间
以一个匠人永不失传的手艺
在身体里挖空五条溪流
我的怀化,在大湘西的册页里耸起铁质的棱角
当武陵山和雪峰山都浸满太阳一个冬天的血量
万物完成了新的光合。只有山顶的雪
不情愿地赴那场春风的约定
流水在五里之外转弯,一种乡音覆盖了
另一种乡音,那些浮动于岁月之上隐秘的回声
像鱼尾上的星光,亮出清白分明的人间
一根根骨头,活出了山的秉性
风从身后吹过来,把每一个村庄洗净
每一个以怀柔之心命名的温暖的动词,都是安放在县志里的
蓬勃的春天。那悲伤的,悲壮的泥土
也以草木之名回归笔直的信仰
2、
一粒粒透亮的汉字在楚辞里磨亮刀锋
它们为那些落向人间的花朵
注入漫长的记忆
而最早的楚辞,已长成楚人身体里的血
水归水,树归树,多情的山鬼穿着薄雾裁剪的衣裳
为世人接送黎明。每一寸泥土
都依附着一句生于溆浦的诗行,孕育万物
它们像一枚轻巧的星辰,记录着生死
也承担着那个忧国忧民的诗人
以悲悯和诗歌夯实的后世
——怀化丰盈的四季,正被辽阔的修辞不动声色地替代
连着五月的江岸。一朵朵龙舟落在沅水的低音里
弹响《涉江》里林立而出的豪迈与惆怅
我以游子之名,把一首缅怀的诗坦陈在夜晚忧郁的水面
拽下一页月光隐藏我过客的身份
3、
一枚崭新的草籽,体内藏着一个忐忑的秋天
承担了彩虹和天空
听吧,芙蓉楼上的吟诵还沾染着千年的酒气
安放诗歌的碑石,以诗人之心吸附了俗世的体温和烟火
一枚小小的涛声从小溪河飘过来,仿佛是远方对怀化的耳语
正通过回龙桥传递着,花朵小心翼翼地绽放
稼禾以贴近土地的姿势守望着清誉
回应春秋之水
洪江古商城的月光落在我身上,成为我体内的光
所有的斑斓,皆是时间被雨水摩擦的回声
老墙投下踉跄的背影,用苍老的肋骨守护胸口的跳动
而沉默的建筑,忠诚地传递着每一次盛大的迁徙
一场春风,沿着楚辞的纹理跨上江岸
五溪大地捧出绯红的花蕾,小心地擦拭着天空
却擦不去龙兴寺流淌了一千多年的读经声
在苍穹下荡开的细小的波纹
佛祖从万佛山林立而出
古老的怀化打开新的万物
睁开眼睛是火焰,闭上眼睛便是不断向前的流水
4、
桃花一朵朵盛开,我的马匹先我抵达
一个耸立的名词。它隐藏的激流
它所反光的时间和泥土,被内心的光明磨出香气
命运闪过枪林弹雨——以血以泪以命
为后来的岁月种下星辰和烈火
我引用芷江受降纪念坊上雕刻的英魂叙述历史
简笔写下忠骨印证无字的青天
绘出的历史的人依旧在马上
一面是柔软的肉身,一面是挺立的甲胄
远去的号角在落叶上闪烁,后来的人
以土地清朗的背景,浇筑一壶月光寓意的纯白
浇筑穿过战火不断向上蜿蜒的五溪
一碗乡愁早已铺好了归宿
总有些名字不知不觉地打断我,不知不觉地在将要磨平的回忆里
抽取我身体里的硬度。贺龙、粟裕、向警予、滕代远……
他们透过时间的碎片,在一场场灰烬里取出火种
点亮灵魂,点亮这一页被红船精神豢养的尘埃
鹤城高耸,却无法写出我内心的陡峭
所有能够说出的峥嵘,都被有恩于我的土地
带进了一个辽阔的词汇里
说不尽的花朵,泅红了溆水岸边的薄云
一碗烈酒被高高举起
——我敬天地敬英雄,敬血影和刀光
我记下有关细节:阵亡者,马嘶声,前仆后继不断延续的红色血脉
不能被摧毁的意志与河流
历史埋起的部分是身体,也是带血的证词
5、
过去的人在这里栽下火种和桃花
过去的山河,洗出骨血里奔腾的岩浆
天空的投影被往事擦亮,那些悲悯的光束
从一粒尘土的纹理抵达信仰
山河飘摇得那么悲壮。迎风而立的屈原
以同样悲壮的汉字,把穿过雨水的灯火一盏盏点亮
后来者跟上前人的影子。从大地的序章里醒却
大写的江山对应大写的人
故土有情,每当艾香染遍原野
那首亘古之歌,便从溆浦起调,绵延到怀化之外的人间
那楚地的诗辞一直擦拭着附着于我灵魂的尘垢
也一遍遍擦拭着被藏起的另一段时光
而我只是在一首被风吹皱的诗里
在他的来去之间,通过溆浦进入那条收留他的河流
打捞一个楚国诗人以身殉国时留下的体温和悲伤
这样,似乎就能触摸他留在万物之上的
依旧跳动的胸膛
这样似乎就能与他对视和交谈,共叙生死悲欢
以怀化的五条溪流为载体
进入他的语言,他的忧虑,他的楚国
他那已经消逝却又不能拔掉的钢针一样的刺
所有离去的,都在这片土地上归来
6、
以溆浦为入口,铺展怀化辽阔的岁月
信仰的河流闪烁在一只鸟煽动的翅膀上
我需要把一捧湘西的春泥
与故土剥离。跟着朝圣者的脚步刻进出湘游子的骨头
吊脚楼里的人把月光折叠成无名的身影
木门只要吱呀一声,就能将
隐藏的往事,放出院落
茂盛的词根随着溪流抵达大海
怀化把不近尘世的烟火,兑换成一粒粒花种
夏天,它们就开满人间
飞山寺像一粒沙,承担起未来
一根羽毛正在临摹青天,空行母的投影
我和它隔着流年相望。神性的文字
筑起历尽波折又浴火重生的尘埃。树叶。佛国
一朵花,落在我的声音里
以众生的纯碎
为怀化种下无垠的星河。一只蝴蝶
用巨幅翅膀
阻挡落向人间的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