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愿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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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来世可以为风,我想我一定要伴你长留。

  正值寒冬腊月,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了皇宫厚厚一层,刺骨的寒风夹杂着萧索之意穿过养心殿外跪倒的一众人群,堪堪停在卧于殿内龙榻之上的女帝身前,她似是有感,挣扎一番便睁开了眼,窗外是刺眼的白。

  “下雪了呢。”她一怔,旋即低喃道,语气里少了往日不可违逆的威严,如今却显得十分安详,薄霜渐渐爬上了她的鬓角,原来早已垂暮之年。她为帝数十载,将回雪国治理的井井有条,深得民心,临死之际却并未因此而感到欣慰。

    “巧儿,你说这雪像什么?”她偏头,混浊的眸子覆上一层死气,却依旧固执地望着那雪,只留得半抹余光漏向床边站着的老奴。

  “回陛下,老奴认为这雪最像那春日的柳絮不过了。”巧儿垂着头恭敬地答道,心中却不禁感慨,转眼韶华逝去,留下的也只剩些刻骨的记忆了。

  “柳絮吗?那我来世便做长堤河畔的杨柳风好了。”她想着,掩头笑出声来,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也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如三月暖阳,从此蛮横地住进了她的心里。

  他为她铺平了一世的道路,她却误了他的一生,至死方休。

  传闻八皇女傅清欢回京那天,皇宫中数年未开的牡丹竟奇迹般的悉数绽放,恰逢中秋之日,花香硬生生地傲过了御花园的清桂墨菊,回雪皇帝见此喜出望外,大设宴席为其爱女接风洗尘,惹得不少人唏嘘感叹,这皇室的亲情果真是变幻莫测。

  晚宴过后,傅清欢受诏去了宣政殿。先前在宴会上二人离得太远,视线又被他皇冠上垂下的玉帘遮挡,她还未曾好好瞧瞧这数年未见的父亲,而此时大殿上空无旁人,只剩得二人沉默地相望,最终打破这份尴尬的是那坐在高位的帝王。

“这十年,你过得还好吗?”他的话语里透露着说不清的威严,让人感觉不到丝毫该有的关心。

“托父皇的福,儿臣过得很好,至少如今还能平安归来。”她眉头轻挑,眸子里净是不屑,在这个男可当官女可称帝的回雪,一声“儿臣”并不奇怪,但是却让他明白了她对皇位的渴望。

  长明宫灯灯火摇曳闪烁,已至中年的帝王许久地沉默后终是开了口,迟疑。

“你这是还在为那件事责怪父皇?”多年未见,他早已摸不透这个昔日最爱之女的心思。

“儿臣惶恐,母妃那种害人害己的毒妇在父皇看来理应该诛,儿臣怎会用这种事来隔阂父皇。”傅清欢故作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急急跪于地上。

“你,你这逆女!”皇帝闻言一怒,气急败坏地骂道。

  只见她抬头莞尔一笑:“父皇莫怒,可得注意些龙体,别眨眼让人将这皇位夺了去。”

  她这才细看了他一番,十年过去,他容颜未变,只是多添了几条笑纹罢了,可见那件事后他依旧过得滋润。

  “你滚,给朕滚出去!”他抚着胸口,强忍怒火。

  “儿臣告退。”傅清欢伏身退下,垂下头时嘴角却勾起了抹嘲讽的笑容。

  她刚踏出大殿,旋即殿内便传来茶杯砸碎的声音,狠狠的,一刹那,不知碎进了何人的心里。

  她轻笑。

  只是出来后的傅清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彼时夜色正浓,透着些许凉意,他一如当年那般,一根白玉簪子将发高竖起来,只留得一两缕滑落于鬓角之间,一双深沉似海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她,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恍若谪仙。

“你回来了。”他恍然回神,多年未见,她似是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越发动人。

  “是啊,我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还在这里当他的狗。”傅清欢淡笑,将额前的碎发别于耳后,“也对,你可是年仅八岁便亲手将我的母妃手刃的人呐。”

  “你果真还在恨我。”他声音暗哑低沉,像是暗夜里突然熄灭的光。

  “如何能不恨你?定是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一想到当日母妃绝望的目光,她便觉得心如万千蚂蚁啃食般痛苦,那是她六岁时母妃惨死后被送到护国寺起,纠缠了她整整十年的噩梦。她早该明白的,眼前这人早已不是儿时的江月白。

  而她,也不是当年的她了。

“恨?也好。”他垂下眼睫,也不知在嘲弄什么,清冷的月光倾泻,仿佛他的周身萦绕了一层迷雾,看不清,触不到,不由得落寞至极。

  落寞……吗?

  怎么可能!

“你放心,总有一日,我定会让你血债血偿!”她咬牙切齿地说罢,抬脚便离开了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停留。

“那好,我等你。”

  良久,一声叹息才从那立在殿口久久未动的男子口中传出,很快便弥散于风中。

  听闻朔阳关的战事越加频繁,愁的当今天子几夜未睡。

  事实是回雪的情况早已不容乐观,外有大燕国与楚国的夹击攻打,内有辰王的蠢蠢不安,换作是谁都会寝食难安。

  事情的转机是在傅清欢进入宣政殿的第三天发生的,只听闻她仅休书一封去了楚国,便传来楚国突然退兵的消息,至于说了什么,那就不甚清楚。

  此事一出,瞬间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皇帝大悦,特赐八皇女黄金万两,蜀锦千匹。这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皇位说不定就落到……毕竟东宫那位九皇女心肠太过狠毒,十年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皇嗣。

  一转眼已达深秋,空气微冷,傅清欢刚从宣政殿中出来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未做出反应,一件玄色披风便兀自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些许温暖直达人心,她这才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触目便是他昳丽的容貌,他有一双桃花眼,不笑也似含情,温声细语时更是勾人。

  “入秋了,风凉。”江月白走到傅清欢身前,埋头替她系好披风,轻声嘱咐道。

“少假惺惺,我死了你不该是更快活么?”她闷闷地别开头,江月白身形修长,傅清欢的头只达他胸膛,倒是显得她十分娇小可爱了。

“那样的话,我可能难过至死。”

“什么?”忽的一阵风吹过,傅清欢没太听清江月白说了什么,皱着眉头反问道。

“没什么,最近小心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后往宣政殿走去。

“呵,谁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将身上的披风扯下扔在地上,然后无情地踏了过去。

  江月白远去的身影一滞,不禁低头苦笑,人说情欲最苦,怕也莫过于此。他想着,心口突然疼得抽搐,每一次悸动都像是以生命在透支,冷汗很快顺着额角滑落了下来,他一时不支,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石砖透着沁人肺腑的寒意,四周无人,江月白只能狼狈地蜷起身子。

  他缓慢地伸出右手,只见右手掌心之中浮现了五根头发丝般细长的黑线,其中有一个已经延展到了大拇指的指尖,其余的还停留在掌心之中。

“我这是……还有多长时间?”

“还能……陪着你多久?”

“真不甘心啊。”

  他轻声呢喃,凄凉地笑了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宫中突然传出皇帝想要立太子的之事,这都是愁坏了一众官员,毕竟此时拥立谁为太子对未来的仕途很重要,八皇女虽然最有胜算但是难保不会在九皇女的谋权之下败落,一时间纷纷陷入僵局。

  说起来,回宫这么久傅清欢倒是见过九皇女傅微几面,不过只限于漠视之交,如今突然要约她去兰芳亭品茶,不由得让人生疑。

  傅清欢到的时候傅微已经坐在亭子中等候多时了,却未见她面上有丝毫的怒气和轻视,转念一想,恐怕是有求于人。

  见她坐下,傅微才开了口。

“皇姐这次回来的时间掐得可真够准呐。”傅微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又放下,发间的金玉步摇随其幅度叮当作响。

“我以前常听护国寺里的住持说,打蛇要打七寸,九妹,你说我这个被蛇咬过的人,能不准么?”她笑到,随意地抿了口面前的清茶。

“八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无心皇位,这次回来也只是想报仇对不对?”她倒是率先沉不住气了,眼睛瞪的很大,一心想要求证此事。

  傅清欢顿了顿,没有说话。

  “其实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只要你肯把皇位让给我,你想知道什么都行。”她见傅清欢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心下暗喜,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被人强硬地打断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月白。

“九皇女,你伤寒未好,怎么能一声不吭地跑出来呢。”他淡漠地看向傅微,脸上的表情如古井般毫无波澜。

“你一定要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看见江月白时傅微脸上闪过一丝惊慌,见他走了连忙跟了上去,温顺得像一只圈养的动物,这真的是,外面传的九皇女么?

  她轻扣桌面,陷入了沉思。

  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三日后,结果总算是出来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皇帝颁布的不是立太子的诏令而是登基圣旨。

  然而那个未来的王却是八皇女无疑,并着急地将登基的日子定于三日后。

  登基的前一日傅微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写到关于那日所谈之事将于今晚在城外断魂崖续谈,请她务必赴约。

  断魂崖在城南,历来是一处凶险之地,心下虽然怀疑可傅清欢还是打马出了城,眼见夜色将近她的动作也不由得加快了。

  一路上只听得马蹄声响,而此时断魂崖上埋伏的人也在蠢蠢欲动着,等待着猎物的入网。

  只见那头戴斗笠的白衣少女驾马而来,山崖上的风卷起她的衣角,像极了一位英勇的将军,须臾,两侧的草丛中伴随着阴冷的杀气射出万千箭羽,座下的马儿中箭仰天嘶鸣,白衣少女不由得被抛身而出,长箭刺入皮肉时洒了一地殷红的鲜血,仿若三月绽放的桃花,春未至便已凋零,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落入了万丈悬崖之中,白雾吞噬了她的身影。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确定人已死亡之后,杀手便没去了痕迹,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半刻,从悬崖边的大树中传来一阵声响,两个人影若隐若现。

“你为什么要救我。”傅清欢从江月白的怀里挣脱开来,后怕地问道。

“你没事就好,幸好我来的及时。”他温柔地替她捻下发间卡的树叶,眸子里满是绻溺深情。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傅清欢转过头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的,这是瘾,沾染了便再也戒不掉了。

“清欢,你怎么这么倔呢。”江月白将惊魂未定的傅清欢拉进自己的怀里,却发现自己比她还要害怕,他怕,在也看不到她。

  破晓时分,傅清欢才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洛神阁,那是她儿时和母妃一起居住的地方,院内有一棵桑树,第一次遇见江月白就是在那个地方。

  如果世间真的有如话本里写的紫霞仙子与齐天大圣的故事,那么她想,江月白便是那个踏着七彩祥云的意中人,只可惜,她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从此情深不负,就仿若陷入一张命运交织的网,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天禧二十三年,女帝傅清欢登基,至此改天禧为永和,随即清理朝中腐朽官员,改革旧制,并大赦天下。

  至于九皇女因谋害皇亲国戚之罪被禁锢于所赐的王府之中,非诏永世不得外出。

  傅清欢登基之后照例搬去了养心殿,因着公务繁忙便很少回洛神阁住,倒是她的父皇经常去那,一呆便是一日,期间她也见过父皇几次,多数是问关于江月白的事,她至今也无法猜透江月白的底细,不仅手握部分兵权,还掌管国库钥匙,就算是九皇女也无法做到如此,除非是父皇,不过……这样一来不就是给他提供了谋权篡位的机会么?

  “清欢,你知道绝情吗?”坐在塌边的父皇端起桌上的茶杯兀自问道,尽管他退位已久可说话时余威犹存。

  “绝情?”传闻中的一大毒药,分为子母两蛊,分别种于一男一女身上,一蛊为生一蛊为死,动情越深蛊毒越是厉害,直到服下死蛊的人死去,蛊毒自解。

  “清欢,这一切都是一场局,谁也逃不脱。”

  “就像我与你母妃,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相识,终不得善终。”那个意气风发了一世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仿佛一瞬间便衰老下来,那一刻,傅清欢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恨他了。

  岁月催人老,能留住的也只有片刻回忆了。

  傅清欢恍然发觉自从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江月白,不过她也未曾刻意去寻过他,也许正如父皇所说,一切自有安排。

  转眼一年过去,朔阳关的战事稍微平息过后,辰王府那边又传来躁动。

  傅清欢放下手中的秘折,低头饮了口苦茶,这才是她登基之后最大的阻力。

  今年的雪消融的很快,转眼间护城河河堤的杨柳便抽了新枝,约莫不久就能见到柳絮纷飞的景色了。

  傅清欢掖了掖披风的领口,眯着眼转身没入辰王府中,这次私自出行只有她的贴身暗卫知道,一旦她在辰王府中遭遇不测,便可带领禁卫大军将辰王拿下,冠以谋权篡位之罪。

  夜色渐渐降临,辰王府中依旧笙歌妙舞,已然见辰王快沉不住气了,傅清欢趁机借口不适到院中联系暗卫,经过柴房时却不料被人猛地拉了进去。

  刚一进去,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身上沾染了些许白色的柳絮,头发有些杂乱,胡子拉碴的样子倒是骇了她一大跳,若不是她与他相识数十载,她恐怕还认不出这便是江月白。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温热的气息喷在傅清欢的耳后,饶是她如此淡定也不可避免地红了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语罢,傅清欢便沉下了脸,就像是想到了什么。

  “不要出去。”江月白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连忙将她抱紧在怀中,力气大得几乎不能动弹一分。

  “你又想搞什么鬼!”她厉声道。

  “清欢,我没多少时间了。”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好不好?”

  “我不会害你的,我好想你。”

  “清欢,我想吃你摘的桑葚了。”他忽然温声细语地说着,昏暗的柴房里,他的双眸霎那间仿佛燃起了万千星辰。

  儿时她曾在母妃庭院中的桑树上睡着过,那段时间想要谋害她们母女俩的人太多,被子里经常出现蛇啊蝎子什么的,后来她只能爬到树上去睡,有一次,不知是谁将她藏好的梯子拿走了,她下不来,又不敢大声呼喊,只能一个人蜷缩成一团,静静地等着,等人经过,等人救她。

  江月白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彼时少年站在桑树下头,逆光把他的样子掩住,傅清欢眯着眼,只能看见浓墨重彩的一团光影。十岁的他是个连父皇都私下称赞过的少年郎,还是位才华横溢的佳公子。

  他仰头,对着她温和一笑:“听周围的宫女说你爱爬到树上睡觉,我叫江月白,是来接你的。清欢,别怕,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后来,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第一次发现除了母妃原来他人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以往光年,每到桑葚熟时,她都会爬到树上摘好了桑葚在跳下来,跳进他怀里,如果可以,她如何不希望那便是一生。

  傅清欢难得的沉默下来没有说话,可转眼就被庭院中的动静拉回了思绪。

  “陛下,您怎么躲起来了?可千万别以为你可以等到你的暗卫给你搬来救兵,他可是自身难保啊。”辰王说这番话时注入了些许内力,柴房里的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傅清欢身形顿时一震。

  “别怕,有我在。”他又紧了几分,生怕怀中纤瘦的少女下一刻就会消失在他怀里,会吗?他不敢保证。

  “陛下,你若是再不出来,那我可是要放火了。”

“别出去,那都是他们的计谋。”江月白急切地说道。

“江月白,其实那日你救我也是算计好了吧。”她突然问道。

“若是想要在半个时辰之内从宫中出发并将我拦下,还给我找了个替身,我算过了,根本不可能。”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方法,那就是你早在半路等着我,将我骗进这场局,来博得我对你的信任。”

  感受到江月白颤抖的指尖,傅清欢的胸口也如被针扎得疼,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的半分辩解,哪怕是假的也好,为什么连一个让我自欺欺人的理由也不肯施舍。

“江月白,为了这个江山,隐姓埋名藏于皇宫真的值得么?”她狠狠地挣开他的手臂,推开门走了出去,江月白想要去拉已经来不及了。

  值得么?

  为了你,哪怕是付出生命也是值得的。

  他低头苦笑,旋即起身,慢慢跟上了傅清欢的步伐。

  傅清欢走出去后,看见正坐在庭院中品茶的辰王,嘴角勾起了嘲讽的弧度,她瞥了眼房门紧闭的柴房,这才松了口气,幸好,他没有出来。

  她深知今日恐怕难逃一死,隐藏在暗处的杀手起码也少于百人,她只能等,尽量拖延时间,像儿时那样,等人来救她。

  “辰王真是好计策。”她嘴角一勾,面露讥讽之色。

  “为了这回雪江山,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火光下的他眼睛里闪着欲望的光彩。

“傅清欢,你若是识相点,就主动把玉玺和皇位交出来,本王不仅可以饶你不死,还能赐你一块封地。”

“辰王莫不是当我傻了不成,放着大好江山不要,跑去做一方朝不保夕的小王?”

“既然你不识好歹,那便受死吧。”辰王等不及了,懒得和面前这个柔弱的帝王费口舌之力,他抬手一招,暗夜里朦胧的灯火下便隐现出近百的弓箭手,然而,待他们拉开弓的那一刻,却皆若昏厥一般晕倒在了地上。

  辰王惊疑!

  傅清欢一怔。

  一道清冽的男声骤起。

“啧啧啧,辰王这是想要造反?看来这些暗卫的素质不行啊。”从庭廊的尽头忽的走出一位身穿月白纱衣的男子,长发用碧玉簪子随意的挽在脑后,有些杂乱无章,墨色的凤眼微微下垂,广袖袖口染上了些许血迹。

  不知是何人的血,像朵盛放的腊梅,看来,他方才出去也受了不少人的围剿。

  “陛下,我来接你了。”他走至傅清欢身边停下,将她揽入怀中,“孙将军,接下来的事怕是要劳烦您了。”

  语落,一行禁卫军破门而入,为首的是位身着银色铠甲的中年男人,仅仅几个照面便将辰王擒于身下,可见身手不凡。

  转眼形势逆转。

  眼看计划败落,辰王像是神志不清一般,低低地笑出声来。

“傅清欢,总有一天你会被那小子害死的。”

“我在下面等着你,哈哈。”

  忙了一个月,辰王的事情好不容易告了一个段落,朔阳关的战事又开始吃紧,这一次,大燕国仿佛是发了狠一般拼上了全力攻打回雪。

  这夜,傅清欢批完奏折从宣政殿出来,提了两壶青梅酒到洛神阁,自从那日江月白送她回来之后他便在这里住下了,傅清欢知道,如果有些话不说明,也许她将一世都不得安生。

  庭院中摆放了一套石桌凳,两人相对而坐,青梅酒散发着淡淡迷人的幽香。

  “陛下还是少喝点酒吧。”他劝道。

  “你何时也学会叫我陛下了?”傅清欢仰头狠狠灌了一口,沉下了气,“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辰王会谋反。”不然,为何援兵会来得如此及时。

“而九皇女做的那些事,都是你指示的吧。”

  “到底是为了什么,江月白,我总猜不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清欢,你不必担心,我活不长的,这皇位在你出生时就注定会是你的。”

“什么活不长,像你这种恶人本该活个千年万年,最好是一辈子都呆在我身边!”她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她不要看见江月白暗嘲的神情。

  “你醉了,回宫吧。”江月白唤过阁外的侍卫,将她送回养心殿,那夜,是她最后一次如此仔细地看他,以后往生再也不复。

    第二夜朔阳关传来急报,朔阳关防线崩溃,最终还是被大燕国攻下,回雪伤亡惨重。

  次日她将自己的心腹大臣招于宣政殿私议,几人从清晨一直商议到傍晚,一直未曾传膳,直到江月白端着晚饭硬闯进去,傅清欢才恍然发觉自己饿了,颇为愧疚地劝退下众老臣,自己一个人端过饭来沉默地吃着。

  “月白。”

  “嗯?”

  “我累了。”

  “睡会吧,这里有我。”他突然朝着傅清欢俯身而来,温柔地替她拿掉嘴角沾染的饭粒,“我终是会护着你的。”

  那一刻,仿佛这几日所有的压力尽散,她突然松懈下来倾倒在他怀中,无力地点了点头。

  傅清欢接到江月白要去带兵打仗的消息是在三天后,她竟不知江月白的权势已达如此地步,能在毫不惊动她的情况下便决策好如此国家重事。

  可她怕的,竟不是她地位的威胁,她害怕他会从此一去不复返。

  江月白不可避免地踏上了征途,在柳絮纷飞的四月春。

  那日,她坐在轿撵上,隔着人群遥遥望了他一眼,他一袭大红铠甲,肤白胜雪,一笑就恍若漫山遍野的桃花开。

  那一刻,她突然想让他留下,哪怕江山倾覆,哪怕权势不再,只要他安好,即使是种花种草一生平淡如流水逝去,也是值得的。

  江月白。

  我还想给你吃我亲手摘得桑葚,这一次,你回来好不好。

  有什么液体从眼眶滑下,浸入土壤之中开出的绝望的花。

  战事持续了之久,索性最后传来了回雪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那已是来年春天,傅清欢心下大喜,想要在宫中大设宴席替他接风洗尘。

  她想好了,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和他在一起,哪怕是放弃皇位,她也愿意。

  那天,傅清欢难得去了趟傅微的宫中,却发现她竟然祭奠,细想一番也没有谁去世。

“你知道吗?月白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傅微抬起头,满脸泪水,凄凉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傅清欢。

“你胡说什么!”

“呵,你不知道吗?月白哥哥可是为了你服了绝情啊。”

“他如此着急地解决战事,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么,可是,他回不来了。”

“你说,到底是谁辜负了谁?”

  语落,殿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声音,与傅微讥讽的眼神交相呼应,看得她心惊。

  不是真的对吗?

  我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桑葚呢。

  傅清一连病了三日,三日后又恢复了昔日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便是帝王的悲哀。

  后来傅清欢悄悄命人用他的遗物做了个衣冠冢,就埋葬在依山傍水的河边,旁边还有棵柳絮纷飞的柳树,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傅清欢二十岁那年,终是抵不住众臣的上书,开始为皇家开枝散叶,大婚的前一晚,多年未见的傅微竟出现在她床边,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凄凉决然,她说,她要讲一个故事。

尾声

  曾经年少不知愁,黑发三月染薄霜。

  少年说,他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的那一天,是他最绝望的那一天,那天他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大将军之子成为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皇帝带着人来探望,跟来的还有他最疼爱的女儿。

  他受不了旁人的怜悯,从府中跑了出去,一个人躲在河提边的柳树下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跳下去随父母去了。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女孩的头突然探了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他连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转过头故意不让她看见。

  “你哭了么?”她又问,见男孩不理,她从怀里拿出一方手绢递给他,“擦擦吧。”

  “别难过了,父皇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你要是害怕,清欢保护你。”说着她笨拙地扳过江月白的头埋在怀里,“就让清欢化作这杨柳风吧,日日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那年傅清欢四岁,江月白六岁。虽然他们聊了很久,但是到最后傅清欢也不知道那个男孩是谁,只以为是平常家的小孩,再加上她忘性大,回宫之后很快便忘了这件事,以至于两年后他们再次相遇时女孩根本未想起他。

  她忘了曾经的誓言,可他却铭记了一生,最终用生命守护了她一世。八岁抛弃大将军之子的身份甘愿跟随皇帝进宫,十岁服下绝情蛊毒并设法将她逼走,随后十年里一直隐匿于九皇女身边,利用她铲除其余的皇嗣,直到她归来,直到她登基,他才放心地离去。

  若说有什么遗憾,约莫是临终时也未曾吃到她亲手摘的桑葚吧……

  他出征前来看过我一眼,他说他来世还愿做这河堤的杨柳风,等柳絮过后就能看见洛神阁里满树的桑葚,哪怕等个十年也好,百年也罢,只待他心爱的女孩归来。

  语落,万物寂静,天地失声。

  来世,让我做你的杨柳风好不好。

  不知何人悲恸地哭泣回荡于整座大殿,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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