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这打扮,你这纹身,还有这特色金链子,怎么一点哈佛味道也没有呢?莫非是传说中的哈尔滨佛学院?
09 哈佛大学的金链子
文 | 酉酉
分班尘埃落定,学生们都各有归宿,只剩下教师待安排。老教师基本有固定的班级和科目,变化不大。而我这个新来的,前途尚不明朗,如同刚被收编的战俘,凄凄惶惶,不知如何发配。
“冯老师,我正找你呢,你的课程排好了。”刚从卫生间出来,迎面撞上童一峰。你找人往卫生间找?
“这学期给你排了两门课,一班的综合和四班的听说。教材在图书室,自己去拿。”
不得不说,童一峰给我安排的课程有些不寻常。
并不是过多,而是过少。我看过名单,一班总共才五个人。四班人虽然多点,但听说课属于衬托型课程,比较轻松。总体上,我的工作甚至比张老师、许老师那样的资深教师更轻松。
然而,新老师是不应该轻松的,世界上哪有新员工享福的道理呢?新老师应该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都扛起来,并且捞不到一丝好处。
我对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童一峰打了个我措手不及。
怎么形容呢,那种感觉类似你以为脚下有一级楼梯,踏出去才知道原来空了两级。
他为何忽然如此仁慈?这还是那个连暑假都不让休息,非要我接待短期团的心机男吗?据说今年留学生人数大涨,教师数量严重紧缺,童一峰怎么舍得放着我这头年轻的骡子不使唤?
心底一凉,是不是亚美尼亚的失误他还记着,怕我再说错话给学院抹黑,不敢让我挑大梁了?
可是,那纯粹是无心之失呀,并且该道歉也道歉了,后来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你就这么小气,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给吗?
我这刚进紫禁城的秀女,还没来得及见皇上一面,就要被打入冷宫了么......
“冯老师,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话听见没?”
哦哦,听见了听见了。不好意思走神了。一班的综合和四班的听说,没问题童院长,我一定努力做到最好。照顾学生,关心学生,从学业到生活,无微不至,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你忙,我去图书室领教材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也想麻烦你......”
转过身去的我生生收住往前迈的腿,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哎呀,原来重头戏在后面,有什么事你直说呗,何必这么客气,搞得人家白紧张一场。
“是这样,今年学院招收了一批预科生,现在还缺一位生活老师。生活老师不用上课,也不用备课,只需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协助,你能接手吗?”
“没问题院长!”
假如上天赐予我超能力,让我看到后来预科班发生的一切,我绝不会轻易答应童一峰。绝对不会。
可惜,我只是个寻常人,没有透视时光的本领。我就这么拍拍胸脯应承下来了。尽管我完全不懂什么叫预科生,什么叫生活老师。
第一节课没什么实质性内容,无非是发发书,做做自我介绍。走进教室时,学生们已经就坐。有两位是熟人,泰国嘿嘿嘿妹子和阿根廷文盲大叔。另外两位,一位是亚洲男孩,貌似是韩国人,一位是褐色头发的姑娘,看不出哪里人,美洲欧洲均有可能。
数到这里我才发现少了一个。竟然第一堂课就迟到,反了天了。
自我介绍对高级班来说很简单,对于初级班来说则是一道坎。毕竟一句中文不会说,怎么介绍?
不要担心,有办法。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课件,上面列举了若干常见的自我介绍套路。简单的几句话,加上拼音。即便不认识汉字也能拼个大概。
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让他们开口,二是对汉字和拼音有个感性认识。
谁先来呢?
阿根廷文盲大叔主动举起了手。
“你们好,我叫费南多,我来自阿根廷,我今年35岁,我结婚了,我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在妻子的肚子里。我喜欢喝酒,谢谢。”
“有什么特长吗?”
“特长?”
“就是,有什么你做的比较好的事情,或者你比别人厉害的地方。”
“我踢足球很好。”
下一位是嘿嘿嘿妹子。妹子扭捏着不肯上讲台,我劝她:“来中国就是要说中文的,不开口怎么学得会?”
妹子便上来了,对着我的PPT一句句地学。
“泥号,窝叫#¥%&$,窝是泰国。窝喜欢掏五,斜斜。”
“等等,你叫什么?”
“#-¥-%-&-$-”
我不会说泰语,但多少有些了解。泰语也是声调语言,并且五个调,比汉语还多。五个调放在古代,宫商角徵羽,就足以谱曲了。加上这姑娘名字又长,听上去就是一句不知所以然的歌词。
好在泰国人也明白这个问题,大部分人都会给自己取个短名。你有没有短一点的名字?
“孔英,我叫孔英。”
那么以后就叫你孔英吧。你有什么特长?
标志性的嘿嘿嘿又来了。我头皮发麻,赶紧制止。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笑。你有什么特长?有什么你比较厉害,别人不会的?
孔英想了想,随后技惊四座。
她用右手,压住左手的手指,反方向朝后,竟然轻轻松松地,将左手的手指连同手掌,压成近乎圆圈的弧形。
所有学生一片喝彩,我也忍不住鼓掌。费南多照着试了试,刚弯曲一点就疼得直抽气。这要是压成和孔英一样弯,骨头恐怕都断了。
孔英下去后,亚洲男孩啪哒着拖鞋上讲台。我更加确定他是韩国人。
“你们好,我叫金正锡,可以叫我正锡。我是韩国人,我的头发不长。我喜欢汉语,我喜欢睡觉。”
大概睡懒觉睡得太迟,鞋都没换就来了吧。你有什么特长?
正锡抓抓脑袋:“我没有特长。”
不要谦虚嘛,每个人都有特长的,运动,唱歌,跳舞,乐器也可以,你会不会什么乐器?
“不会。”
再好好想想,总有点什么的。
正锡眼珠子乱转,看到费南多还在跟孔英学弯手指,便啪地踢掉拖鞋,将脚丫子高高举到众人面前。
“我的脚趾很长!”
定睛看去,确实,普通人的大脚趾比二脚趾长,他的却是二脚趾比较长,很出挑地突了出来。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五个脚趾张开,上下乱动,我仿佛能听到缝隙中传出的气味。
行了行了,你快下去吧。
最后一位褐色头发的姑娘落落大方:“你好,我叫凯利,我是美国人。我喜欢吃中国的饼,我会弹钢琴。”
凯利刚刚走到座位上,尚未落座,教室门忽然被推开。张老师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进来了。领进来的这两人我认识,分班时无论如何也不愿分开的兄妹。
不出所料,到底出事了。
“小冯,这两个学生给你。我教了这么多年书,今天真是开眼界。”张老师气鼓鼓地转向哥哥,“你怎么这么倔?你妹妹这样一个字不识的能在四班?这是一班,就让她在这里吧。你要想回四班可以,你要不想回去,随便。”
说完,张老师哐当关上门,走了。
小女孩眼中隐隐闪出泪光,男孩咬着唇一言不发。
不等我反应过来,门又被推开了,伸进来一颗光溜溜的脑袋,面部嬉皮笑脸。看见我,才把门整个推开。进来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九,虎背熊腰的白人壮汉。
仔细一看,小臂纹有纹身,一直延伸到T恤下,隐约布满前胸,至少领口处的花纹清晰可见。脖子上还挂着串不忍直视的粗金链子。
这是何方神圣?
壮汉大步向前抓住我的手,一边用英语介绍自己。明白了,这是缺席的那个学生。他说他找不到教室,所以来晚了。
我抽出手来。鬼子的话果然不能听,听了全是鬼话。一共十个教室,分班时指得一清二楚,怎么会找不到?
算了,念你初犯,我就不揭穿你了。不过,把你的个人情况用汉语再介绍一遍。
“大家好,我叫艾力克斯,我的中国名字,叫艾斯。我是加拿大人。”
“有什么特长?”
“我是哈佛大学毕业的。”
所有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光头艾斯,特别是凯利,半信半疑的模样。怀疑者不只她一个,我也忍不住琢磨:就你这打扮,你这纹身,还有这特色金链子,怎么一点哈佛味道也没有呢?莫非是传说中的哈尔滨佛学院?
下课后,几个学生自来熟地互相聊。被张老师扫地出门的兄妹一言不发坐在角落。哥哥搂着妹妹的肩膀,看上去教人莫名心疼。
“黎文高,黎氏兰,对吗?”
文高点点头,急忙要站起来。
“不用,你坐着吧。张老师刚才可能有点着急,所以态度不太好。但是她说的没错,氏兰确实不能和你在一起,她的汉语跟你差距太大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老师,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妹妹必须和我在一起,她明年必须通过HSK四级。”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文高低下头摇了摇头,又抬起来,恳切地看着我。“老师,拜托了,你去和张老师商量一下好不好?今天妹妹太紧张,所以不会自我介绍。我回去一定好好教她,她学习很快,一定能学好的,真的!”
我叹了口气。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且不说我不敢去跟张老师单挑,即便我吃了豹子胆,也不能去说。无论文高怎么辅导氏兰,她也不可能跟上四班的学习进度。到时候会越拖越吃力,最后放弃。
但是文高祈求近乎哀求的眼神,又让我不忍拒绝。
“这样吧,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这几天,你和妹妹先在我的班里上课,好吗?”
文高叽哩咕噜对氏兰说了几句,氏兰点了点头。
我夹着书走出教室,文高小步跑上来,避开我的视线,低声说:“谢谢你,老师。”
说完立即离开,仿佛躲着我一样。
文高走后,一股强烈的悔意涌上我的后脑勺。怎么又不经大脑考虑就瞎说话?这孩子显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可我是个自身难保的小卒子,即便给我再多时间,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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