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咖啡馆见到了何荔,这个女人虽然年近五十,却长发披肩、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透亮。她刚落座挥手跟服务生要了一杯拿铁。
老刘向她介绍了我,何荔微笑点头,眼神却飘向从我身后匆匆走过的服务员。我看向老刘。老刘掏出手机,对何荔说:“荔荔,我发几张照片,你读读。”何荔漫不经心拿起手机:“直接发给我不就行了吗,用得着把我约出来?”
老刘郑重其事:“这事我们必须当面谈谈。这是一个人写的日记 ,日记里的女孩就是我们的女儿。”
何荔打开手机看着,脸色逐渐变得不自然,有些苍白。“啪”,她把手机砸在桌子上。服务员刚好送咖啡过来,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咖啡泼出大半,差点泼在了何荔的身上,服务员连忙道歉:“对不起,帮您重新做。”
何荔挥挥手:“不用,我们谈点事。”
服务员如释重负,点头转身快速走开。
何荔压低声音,满腔怒意夹杂其中:“好你个老刘,你居然虐待女儿。”
“虐待?我没给她吃还是没给她穿?你没打过孩子?”
何荔继续咄咄逼人:“孩子离家出走,你总该跟我说一声。”
老刘鼻子里哼一声:“跟你说有用吗?”
“ 我是小米的母亲。”
“得了吧……”
我开始同情小米,也没兴趣听他们这样一直吵下去。我打断他们:“别呀,二位,我们今天不说这事。”
他们不约而同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愤懑和委屈。何荔抬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小口,用手帕轻轻碰了一下嘴角,之前面对老刘的那种剑拔弩张烟消云散:“行,小妹妹,说说什么事?”
我不禁感叹女人真是善变。我问她:“难道你不想知道写日记的人是谁吗?”
“谁?我还真不知道感谢他还是骂他一顿。”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感谢或者骂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他已经死了。”
我一字一顿说:“他是樊天华。”
何荔震惊程度不亚于刚看到日记时的,她睁大眼睛:“你说谁?再说一遍。”
“樊天华。”
何荔呆若木鸡,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老刘:“是以前市电化厂的樊天华。”
老刘问:“你记得他?”
何荔脸涨得通红:“依稀记得。”
老刘眼神咄咄逼人:“当年他刚大学毕业,在你爸工厂里面工作,学历又高,人长得又帅。你肯定和他接触过。”
在老刘的目光中,何荔慌忙点点头:“是的,我见过他。”
“你们之间还有过什么接触?”
“没有了。”
老刘又问:“他后来被打人打了一顿,身体残废了。你知道是谁干的?”
何荔避开老刘的目光:“不知道,这事过去二十多年了……”
老刘不依不饶:“为了给我们的女儿一个交代,你必须说实话。”
随即他声音低沉:“我还有你亏欠女儿太多,我发誓要把女儿心结打开,帮她重新生活、重新选择。”
何荔沉默片刻,她叹叹气,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卫生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问老刘:“她会不会悄悄离开。”
老刘摇摇头:“不会,何荔是一个很骄傲的女人,任何时候她不会让自己那么狼狈。而且,她自己也明白,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大概十分钟后,何荔出来了。她的步态较进去的时候镇定很多,表情也坦然了许多。
她坐下来,服务生抬过来一杯咖啡:“女士,这杯送您喝。”
她灿然一笑:“谢谢,给我来一份提拉米苏。”
去趟卫生间,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好奇怪。何荔在我们俩狐疑目光中,喝了一口咖啡,讲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当时樊天华刚大学毕业二十四岁,当时的何厂长一心想把自己的小女儿何荔撮合给樊天华。在众人眼中,两个人郎才女貌,在一起顺理成章。
两个人接触过一段时间,何荔嫌樊天华性格太沉闷。樊天华则不认可何荔,太活跃太强势,一点女孩子模样都没有。
一天,何荔收到一张纸条:今晚九点咱们白鹤桥上见。字迹是樊天华的。何荔心想正好和他谈谈,好聚好散。
她晚上九点来到白鹤桥,左等右等不见人。她气呼呼正准备离开,迎面走来一群厂里的女孩。小胡直截了当问她:“小何,等樊天华?”何荔故作镇定:“没有,我一个人散步。”
女孩们似乎什么都知道,她们吃吃笑笑走开了,她们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何荔,眼神充满了调侃和戏弄。何荔感觉自己的脊背、脸火辣辣的。一向骄傲的她心烦意乱,不由得怒火中烧,这个樊天华,放人鸽子,我何荔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从来没有稀罕过你。
前面有棵树,她依稀记得树下有个石头,正好坐在那冷静一下。她心里嘀咕,该死,连路灯都坏了。哎呀,她脚下踩空,何荔顺着河堤滑下去,冰凉的河水瞬间紧紧包围她。
河水不深,何荔挣扎着大声呼救,被人拉上来。何荔经过这次惊吓,病了好几天,她原准备第二天去参加一个外企面试,错过了。
何荔躺在病床上,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她托人找来几个小混混,安排他们趁樊天华下夜班揍他。几天后,他们在黑夜掩护下一拥而上,暴打樊天华一顿,原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泄泄愤。谁知道几个人下手太重,差点要了樊天华的命,让他落下了终身残疾。
这事至今是悬案,夜黑风高,樊天华压根就没搞清楚他们是谁。
几个星期后,何荔才得知,那张纸条不是樊天华写,是小胡她们和她开的玩笑。那天是愚人节。
何荔意识到做事太过冲动。她懊恼一段时间,托父亲对樊天华多方照顾。后来厂子改制,樊天华由于受伤,做不了技术骨干,理所当然被排到了下岗名单里。她暗地里调动各种关系,帮樊天华保住工作。
前几年,何荔听说樊天华出车祸去世。今天重提旧事,何荔从震惊到悔恨,从凌乱到平静。她长舒一口气:“其实这件事情,一直梗在我心中,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念叨对不起。如果时光倒流,我绝不会那样做。可是后悔有作用吗?我们都回不去了。”
服务员送来一盘提拉米苏,何荔抄起小勺子,一连吃了好几口,似乎只有甜食能暂时填补她无处安放的空落。吃完,她依然习惯性用真丝手绢轻轻擦擦嘴。
我们沉默了。我抬头看向湖面,湖面上波光粼粼,鸟儿飞来飞去,景色如此美好,而我们所面对的真相却暗黑得可以。我原预料何荔矢口否认,或者支支吾吾。想不到她干净利落说出了那段往事。
何荔长舒一口气:“我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伤口会结疤,疼痛会慢慢消失。这件事压在我心里二十多年,我虽然从来没有提过,可过得不轻松。”
我身后传来一声女声:“原来是你毁了他。”
我回头,是小米。她穿着服务员服装,泪眼婆娑,目光如刀。
老刘问我:“你告诉小米的?”
我困惑:“没有,我还以为是你说的。”
“我最近找了一个兼职工作,就是在这家咖啡馆。我躲在隔壁偷听你们谈话。”
何荔淡然一笑:“我知道。其实我刚进来,就发现你。虽然我们不常见面,虽然你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可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你。”
“樊天华的事,面对你的父亲,我本可以选择不说。可是看到你,我决定说出来。我不是一个好妈妈,连好人都算不上,可是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再继续失望,我也不想让这根刺继续横着我的心里。”
小米双手抱头,泪珠大滴流下:“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何荔低头流泪:“他是好人,这样的结果我始料未及。我伤害了他,间接导致他和你之间的这段孽缘。”
“这二十多年来,我预感有报应。万万没想过,小米卷进来,老天爷这样安排够绝。”
老刘叹叹气,他轻轻抚摸小米的头发:“孩子,我们第一次做父母没做好,那你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忙着赚钱,追求幸福。对你陪伴不够,忽略了你的感受,才使得你把感情寄托在樊天华和王总身上。”
看到这,我不能在这呆下去了,我轻轻走出咖啡馆。
我打电话给张翰,张翰在那头忍不住惊呼一声:“怎么这么巧?”
我问他:“樊天华过得太惨了,何荔应该接受惩罚?哪怕她是无心的。”
“从法律的角度你们无能为力,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期。”张翰说得既清醒又冷静。
“这个世上难道没有公义吗?”
“有,没有绝对的,只是相对的。”
我听罢挂断手机。小米清澈的眼神,流泪的样子,我不禁同情这个同龄女孩,她将何去何从?她如何面对?
我赶到公司,父亲刚开完会,他皱皱眉头,问我:“上班时间,你跑哪去了?开会也没见着你人。虽然你是我的女儿,那么随意,我怎么管别人?”
我疲惫坐沙发上:“老爸,我还真不愿意旷工,还不为你的事。”
父亲看我一眼,挥手打发走身边的秘书。他坐在我旁边:“是小米的事?”
我仔细端详父亲的脸,嗯,脸型和樊天华有很高相似度,自然卷曲的头发,金丝眼镜,还有中年男人的沧桑感。父亲久经沙场还是被看得有点心慌,他故作镇定:“评估你老爸的油腻程度?”
“还真长得像。”
“像谁?”
“樊天华。”
十五分钟后,父亲如梦初醒:“怪不得小米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叹叹气:“原来她是个缺爱的孩子。怪不得她看我的眼神,我老感觉她像看另外一个人。”
“接下来怎么办?小米的母亲何荔已经过了追诉期 ,她作的恶就这么算了?”
父亲摇摇头:“这事儿,你和我都是旁观者,只有让小米一家自己解决。”
我语带讽刺反问:“你不去找找你的小情人?安慰安慰她。”
父亲拍拍脑袋:“不该让你介入到我的感情生活中,做这事儿我还真后悔。”
这时,母亲发过来一条微信:我回来了,你们回家吃饭。
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餐桌旁,母亲刚去村子住了三个月,整个人瘦了黑了,而且变得更精神了。
父亲自从东窗事发,在母亲面前很心虚。他偷偷瞄了母亲两次,眼神畏缩,像小学生考试考砸了。母亲则从容淡定很多,她在席间谈笑风生,和父亲没什么眼神交流。
“说实话住在那儿不想回来,再过两个月,柿子熟了,我再去看看,帮他们卖柿子……”
门铃响了,张翰进来。母亲打住话头,招呼他落座。
母亲抬起酒杯:“为我们所有人健康平安,喝一口。”尔后她转向我:“佳佳,你酒量不行,意思一下。”
看着母亲笑盈盈的面庞,我有些恍惚。原设想母亲知道父亲的那些风流事,她会伤心很长时间。母亲虽然消沉了几天,却很快换了一种方式生活。虽然事后母亲从来没有提离婚,可我看得出来,父亲很惶恐。
我预感到母亲今晚要说点什么。母亲夹了一块红烧鱼给张翰:“小张,多吃点。”
她再接着对他说:“我这个女儿在感情方面有些谨慎,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和她爸爸没做好榜样,让孩子对婚姻自信心不够。”
张翰点点头:“阿姨,您放心,佳佳是个好女孩,我等她。”
饭后,张翰走了。妈妈拉着我散步:“佳佳,你知道吗?婚姻不是女人的唯一,爱情也不是。”
“妈妈,当初你和爸爸感情那么好,过着过着变了味,你后悔吗?”
“曾经后悔过,这些年父亲装得很像,我早感觉到他外面有人。我惶恐、失落过一段时间,可是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毕竟,这段婚姻是我自己选的。他在演戏,我未尝不是在演戏。”
“你被人绑架,我更加怀疑,依然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苏黎出事,我忍无可忍才爆发。你爸招来些什么女人,居然差点要了你的命,搞垮了公司。”
母亲说到这,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妈妈 你打算和爸爸离婚?”
母亲说:“这个事我了没想过很长时间。其实离不离婚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顺其自然。我们过到现在,多多少少有亲情。除了做贤妻良母,我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人生苦短,纠缠于过去,反而耽误了当下,不划算。”
我笑:“我和爸爸是你的过去?”
母亲也笑了,她拍拍我的头:“我的宝贝女儿。”
这时张翰的电话打来,何荔被传讯。原来,何荔公司有一个化工厂,突然被人上告,声称化工厂在生产过程排放污水,污染了附近村庄的饮用水。
国家重视环保,自然要严惩。何荔作为公司法人代表,很快被立案、拘留。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猝不及防。
老刘去看过何荔。其实何荔有机会辩解,管理化工厂一直是她手下的一个经理负责,她本人并不知情。可现在,经理把责任全部推给了他,说她明明知道化工厂生产污染环境,却没安排他整改,也没通知停产。
何荔现任丈夫正在四处找关系办理取保候审。何荔本人很平静,她对老刘说:“你看,我的报应来了,我在赎罪。”
小米哭了。
何荔被判三年有期徒刑,她在服刑期间,安排人把公司卖了。她告诉小米,等她出狱后,她陪小米去非洲旅游。小米喜欢画画,何荔陪伴小米画非洲美景。
小米搬了家,她拿起画笔一门心思画画。老刘经常开车送她写生、陪她逛街吃饭。小米和父亲的关系彻底成为过去。
父亲苦笑:“我成了孤家寡人。”
我反问:“这样不是更好吗?”
父亲点点头:“我安排一下公司事物,去乡村看看你母亲,帮她卖卖东西,是时候放松一下。”
“放松是假,追妻是真吧。”
“以后公司这边你多操点心,遇事和各部门主管沟通。”
我目光所及,几根白发爬上父亲头上。
他随即催促:“你和张翰的事加紧办了。”
我瞅他一眼:“怎么着,担心你女儿嫁不出去。”
父亲摇摇头:“我女儿条件那么好,我不担心嫁不出去。我看得出来那个小伙子挺珍惜你。”
他随机拍拍我的肩:“你放心,他以后敢欺负你,我负责收拾他。我们这个家永远为你敞开。”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这时微信响了,张翰的信息传过来,今晚有空吗?我们去鹿依吃饭。
我回复:行。
生活真是美妙,不知道下一个等待我的惊喜或者波折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能确定的是,我别无选择,拥抱它们,然后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