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好兴致,来到一个漫天飞沙走石,距离我生活范围90分钟公车路程的地方。当我在杨树浦路下车的刹那,以为来到了学生时代到过的军工路,前后找不到店铺,道路被重型卡车压出了凹陷,满街的碎石砾,以及车轮卷起的滚滚尘土。我犹如在中途被导游遗弃的游客,站在没有其他人下车的车站,深深怀疑这是否我要来的地方。道路延伸远处的高楼,在尘土折射的阳光里,朦胧地像未来世界,而这里像是时间轴上代表“过去”的刻度。
按照导航的路线,我在一个路口拐进一条光秃秃的巷子,一边能看到的除了墙,就是高出墙头的树,以及远处红白相间的工业烟囱。直到走到了巷底,才豁然开朗,见到了杨浦滨江,突然间有了人烟。不同于黄浦、徐汇和世博滨江,它是由废弃的杨树浦电厂和煤场等工业带改造,虽然不精致细腻,但好似隔绝在工业区里的一片静地。
我是来寻找边园的,那个在艺术展的宣传照片里,有着废墟的颓败感,日式微观景致的禅意,和这个城市越来越难找到的历史建筑的呼吸。
它只是一堵长长的旧墙壁,在墙壁的两边分别设置了走廊,一边是面向黄浦江的二层走廊,视野开阔,可以看见旧码头上散步的市民,对岸城市的风貌,远处的工业码头,来往货运的船只,视野里都是发展的画面,他们动态地流动,前进,更迭;
墙的另一面是沿着自然植被的走廊,倾斜的屋檐向植被延伸,挡去了刺眼的阳光。据官方材料描述,这些植物是自然生长在煤场码头的墙体旁边,与大石、煤块、和潮起潮落的江水一起融合成了一体的风景。这些树看似杂乱生长,却有种无法复制的独有构图,好像承载着只有它和这面墙才有的故事。
和大多数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建筑相比,能够被艺术包装起来的废墟是幸运的。它的历史没有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下去,不会被推倒,不会被铲平。可是那些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老破小社区总免不了消失于城市发展进程的命运。“新”似乎总是比“旧”来的更受欢迎,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也许那些歪歪扭扭的老房子对这个城市的形象起不到任何积极的贡献,也不能给人带来更优质的生活环境,可是对一个自幼生长在那里的人而言,那是所有记忆开始的地方。当我站在被红笔大字画着”拆“的老宅弄堂前面,一幕幕回忆起的童年时光,已故祖辈的日常,以及时常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阁楼,统统向我涌来,而这是与这些画面最后一次真实的会面了,这些印记都会随着房子的消失而逝去,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存在过一样,而这仅仅才经历了30几年。
我不知道,当这些记忆的依附物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当记忆也将随着时间慢慢褪色的时候,这里还能不能称之为家。最近听到一个上海学者称上海人似乎慢慢变成了文化的无家可归者,我深深地共鸣,五味杂陈,我想,我们这些虽在人间,却被抹去了生活印记的人,算不算记忆的无家可归者。
今年河南卫视的节目大火,也让我不禁唏嘘。一则高兴传统文化的重新被重视和创作,二则看到上海自己,却不知道文化的定位将走向哪里。我们一直自称的海派文化,越来越像全球化的代名词。我们忙着推倒旧房子,一栋栋建起新房子,在这里好像只留下了光鲜亮丽,不留下一片尘土。
我回到了来时的那条路,手机屏幕上又迅速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沙尘,等待着车来载我回去。忽然想起了三体里的一个画面,在未来的某一年,青年人住在地下的先进城市系统里,到处都是变化着画面的大屏和飞行器,“天空”在系统的控制下呈现出完美的蓝色;不习惯如此生活的过去人则艰苦地生活在地上荒废的城市里,靠种植鲜果蔬菜为生。那将来的城市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我们的记忆会不会也像云天明那样变成了飘向宇宙的一段脑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