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们看惯了邪不胜正、丑败给美,又或者喜欢砥砺成功、乐观向上、至少大开大合的故事,因此,当海边的曼彻斯特缓缓打开画卷,以平静、和缓的口吻,向我们展现一个哀并且伤,无从解答的人生的时候,我们大概也只能跟随电影的节奏,一起沉默。
所有流畅的表达、通透的认知,都在海边的曼彻斯特凝滞。因为人生的浩瀚,人生的深邃,远非语言可以解释、可以再现、可以表达。
最大的悲哀,不是不被理解,不是无止境的哭诉,不是死去;最大的悲哀,是活而无味,是无法表达,是死不了。
这或许就是《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一无电脑高科技、二无跌宕起伏的情节、三无闪瞎人双眼的颜值或舞美,却被多次提名各大电影奖的原因。
理性的伟大与渺小
情感相较于理性,总是显得懦弱、娇怯。它一不能解决问题,二不能带来收益。人们更喜欢逻辑认知能力卓越的人。这样的人,分析问题头头是道,解决问题手到擒来,他们让人放心,令人感到安全。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少带来问题,他们不麻烦。
近来有许多大家纷纷呼吁,逻辑判断为现代社会人之能力的首要因素。但强调的越多,越容易有失偏颇。因为理性的对岸,那个叫做“情感”的地方,将会轻易被忽视。有了理性的盔甲,人固然可以强悍无敌,但失去情感的温热,人也将失去人之为人独特的生动与温度。
大概为了消弭“理性”对“情感”的强势遮蔽,《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导演将片中主人翁李的人生经历推向极端。“大家不是爱讲道理吗?我就想看看,当一个人惨到无意中烧毁自己的居所,烧死三个幼女,以致家破人亡以后,大家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看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时,我仿佛看到导演肯尼斯在一旁笑意吟吟的说。
再完善的理性、再严密的逻辑,就算能给予强大的内心去面对无常的命运,也不能覆盖全部的人生。在逻辑之中,是层次分明、顺序严谨的因果;可在真实的人生之中,往往没有逻辑可讲,有时,轻柔的羽毛会比钢铁更为沉重。
大概导演肯尼斯担心大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在电影的片头曲、片中插曲里,他多次运用教堂圣歌,这是自古以来人类寻求出路的最后选择:当道理讲不通,唯有靠神救赎。可是无情的导演干脆把这条路一起堵死了。他告诉观者,面对人世最大的悲哀,神也无可奈何。
人世最大的悲哀,不是命运、不是灾难。而是面对命运、灾难后的自责,是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电影最后,借着一场叔侄对话,从始至终面无波澜、在酒吧里冷不丁就对他人拳脚相向的男主角李道出了自己生命枯萎的模样:“我不能再忍受了。”
这大概是对伤痛唯一的宣泄了,再没有多的话语。那么淡然,淡然到几乎可以删去,淡然到毫无诉说的必要。然而,最残酷的还不是不能忍受,最残酷的是,当一个人无法原谅自己,他活着,就如一具丧尸,不断扼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志,靠蚕食自己的情感与认知,挨过毫无意义的每一天。昨天的记忆依旧固若金汤,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永恒流转、一层不变的时间,一如永恒存在、永不消逝的痛苦涡流。
再励志的话语、再严密的道理、再正的能量,在真实的人生面前,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点力量都没有。
大道理好讲,可是,如果当你亲眼目睹一个人枯萎,你就明白语言的无能,你就只能尽最大努力去理解,进而进入漫长的失语。面对深不见底的生命流光,唯以失语可以致敬。
悲剧的价值和毒性
关于悲剧,最有名的那句是:“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然而“给人看”的价值,不仅在于让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赏析”,去“反思”,去“总结经验教训”,而且还要让我们每一个人参与其中,至少触摸到生命的边界、明白人类情感的厚薄。因为,对于生命,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亲历者,而不是旁观者。
在古希腊神话里,悲剧总是与审美联系在一起。但是,悲剧的不可消融,及其带来的伤害,却很少被提起。
对于旁观者而言,悲剧总是带来痛感、进而带来美感。但是对于亲历者,悲剧的不可消融性,却是以释放荼毒生命的毒气为表达,它无色、无味,无所不在。
比如窦娥之冤。这位善良聪慧的窦娥,替婆婆顶罪的窦娥,在生命最后关头,却尽情释放了最恶毒的诅咒。未经世事的窦娥用故土亢旱三年的诅咒告诉我们,道德再高尚、情操再纯粹,可他者造成的悲剧永远无法被受害者带走,它必然将扩散到茫茫四野,让整个人类有难同当。道德之上、情操之中,是天性、也是人性。
《海边的曼彻斯特》里,失手烧死骨肉的李也是如此。他本分踏实,看似成熟稳重,处事淡然,连兄长骤然离世也未能激起他任何波澜,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是他对自己无时无刻的戕害。
他不能接受兄长临终托孤的嘱托,他在酒馆轻易挑衅被揍,他对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无话可说,他面对前妻祈求原谅,变得语无伦次、又脆弱不堪……但凡触及心灵、情感的事件,再小,再不经意,都能令他颤抖、失控、失去自我。
自我的不可原谅,是人类智慧、理性、情感抵达不了的盲区。有人幸运,能终生绕道而行;有人强大,能强悍面对,从而有了情感的升华。但是,《海边的曼彻斯特》却告诉我们,幸运与强大,并不能消弭它的存在。事实上,自我的不可原谅始终存在,它悄无声息的令生命消亡、无法再生。
当我们看到生命的崛起,我们常常感到振奋、看到希望;但有时我们也应该看看生命的枯萎与脆弱,那令我们知止,还有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