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久未锻炼,身渐慵懒。
一时兴起,于薄雾晨曦中,沿春夏时常晨跑的河畔小道再次驻足时,冬已凛至。
草木凋零,黄叶满地。冬柳残叶虽未落尽,却也垂垂老矣。
记得曾经给朋友发过一副对联:
烟锁池塘柳。
朋友回对:
灯铺沪城桥。
如今柳谢灯灭,相识一场,已如过往一季,烟散难寻。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河段中那片荷塘,也早已香消翠减,衰残殆尽。
曾经,那里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如唐诗宋词般花团锦簇,繁华热闹。
如今,清冷的河面上,飘荡的尽是寂寞和苍凉。
记得,唐代诗人李商隐在一首诗中写道: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雨打枯荷,意境幽深。留字蕴含一种不期而遇的喜悦,而听到的却是凄楚的雨声。枯荷如心,雨打其上,相思鼓点,绵密而久长。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宝玉嫌弃大观园荷叶残败,随口叨叨荷叶可恨,要遣人拔去。
而黛玉偏说,独爱“留得残荷听雨声”。一枯一残,一字之别,心境更加别样幽怨。
荷塘繁盛之时,曾寄语朋友一首诗:
去岁荷花今又香,碧叶垂影入池塘。
莲藕有心借清风,遥寄一别牵挂肠。
朋友回诗: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栏干。
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
是啊,游人过后,徒生晚寒。一切的相聚注定离散,一切的热闹终归孤寂。草木如此,人生如此。
草木抵不过四季,那些弯折的枯荷像一个苍凉的手势,无力挥手间,只是诠释了万物的生死。
人生抵不过变迁,那道泣血的残阳像一滴遗落的浓墨,西风黄昏里,只是蘸描了生命的轮回。
经得住繁华,耐得住苍凉。让人不由怦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张爱玲。
02
书虽读的不多,但在固执的理念里,仍意气用事地认为:
在当代现代作家的中短篇小说里,排在前三位的,一是张爱玲的《金锁记》,二是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如果非要再加一个的话,是鲁迅的《阿Q正传》。
《阿Q正传》是直白的,读一遍即可知其意。在挖掘国人劣根性上尖锐突出,别具一格。
《游园惊梦》至少要读三遍。建议粗读第一遍后,详阅欧阳子女士的《王谢堂前的燕子》一书中关于《游园惊梦》的解读。
然后再读第二、第三遍,才发觉小说中每株植物、每个动作、每道眼神、每出唱段都语带双关,令人读来意犹未尽。
掩卷沉思,真是世事无常,人生如梦。
一个写,一个解;一个说,一个懂。
白先勇的《台北人》与欧阳子的《王谢堂前的燕子》,正如谜底与谜面,浑然天成,熠熠生辉。
说到《金锁记》,翻译家傅雷说:
“至少也该列为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而中国旅美作家夏志清则认为:
“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短篇小说。”
读《金锁记》,有读《红楼梦》的风韵,也有读西方现代派的味道。
它揭露的金钱对人的灵魂的腐蚀和对人性的扭曲,不能简简单单只用强烈的震撼力来草草评论了。
况且,小说中语言、文字、比喻、对照、反讽、通感等一应俱全的叙事技巧让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对作家来说,写一篇文章,就像在孕育自己的孩子。为了让文章完美无缺,总耐心地不厌其烦地修改完善。
张爱玲把她的《金锁记》改成《怨女》,把《十八春》改成《半生缘》,力求精益求精。没看过张爱玲的反共作品《秧歌》、《赤地之恋》,但读过她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等作品,也算忠实的“张迷”。
其实,张爱玲还写过一部小说集《传奇》,一本散文集《流言》。
一语成谶,不用说文学作品,单就是她轰轰烈烈的一生,也是在“传奇”和“流言”中渡过。
03
张爱玲崇尚“出名要趁早”。她做到了,二十出头就红透上海滩,历尽繁华。
但她也喜欢“苍凉的手势”。她也做到了,后半生隐居美国,淡泊名利。
传奇与流言,繁华与苍凉,就这样不期而遇,在张爱玲一生中淋漓尽致地对立统一,不可复制。
张爱玲是一个集高贵与卑微、热切又冰冷、敢爱更敢恨的女人。她特立独行高贵地生活着,用一支笔信马由缰游刃有余天马行空地揭露着人生百态。
但当遇到懂她的胡兰成时,她又卑微到尘埃里开出花来。人的一生中,能遇到懂自己的人也许是三生有幸。既然遇到了,她不管他任职在汪精卫政府,不管他大她14岁,不管他有家室妻小,一意孤行地同他结婚。
当小小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个愿望都不能实现时,她资助他落魄逃亡,却没想到他生性风流移情别恋。
当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片苦心被他无情践踏后,即使“因为相知、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也毅然决然彻底放下,从此各自安好,不相往来。
尝遍了世间人情冷暖,历尽红尘繁华的张爱玲开始回归稳实、淡然。
她定居美国洛杉矶,36岁时与大她29岁的一个美国作家赖雅结婚。丈夫几度中风,她不离不弃,精心照料,直至赖雅去世。
这段婚姻让很多人感到惋惜,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自己晚年的底色是什么样子,因此她无怨无悔。
晚年的张爱玲在美国搬家高达180多次。就像一个城市老太太,她深居简出,买菜做饭,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1995年中秋节,75岁的张爱玲孤独地逝去,死后7天才被发现。临终时她穿着最爱的赭红色旗袍,凄凉地蜷在地板上远去。
04
张爱玲喜欢描写月亮。月亮在她笔下往往是故事的背景。圆的,缺的,衬托着主人翁的命运。
在《金锁记》开头,张爱玲这样写道:
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
今天,当我隔着千言万句的文字去看张爱玲,也如胡琴喑哑下的月亮,陈旧而模糊。
但我已经知道,在万盏灯的夜晚,人生,就像回文雕漆长镜,繁华与苍凉的月圆月缺里,红尘,归根结底,来来去去只是一场梦。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