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我实在不想回A城,请假手续繁琐不好批,心情也着实痛苦压抑。前些日子因给祖先添坟回去过。清明前后雨水很多,老家的人说人走干路鬼走湿路,雨水多代表去世的人欢迎你前来看望。麦苗已过膝盖,泥泞的坟地将我的鞋子、裤脚湿透了,袜子黏在了皮肤上,膝盖部分由于跪拜也有许多泥泞。爆竹不受雨水的影响,兴奋地冲向天空为我呼唤去世的亲人,告诉他们我这个常年无事不归的孙子回来了。夏日的夜色也比较清冷,有温差,而我为了李畅要再回一次家乡。
脑海里想起和李畅的过往。那些事情虽过去多年,但记忆犹新。在一些事情上我是比较纠结的人,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注定的,但一样不耽误我过程的纠结。有没有勇气为一件自己的错误去向人道歉,离别的时候能不能本着“落子无悔,愿赌服输”的精神去祝福对方,一些不懂、不想也没被人说服的事情会不会为了别人贸然地去做?我最终的选择基本是正面的,那就是会去道歉、会放下过往去祝福、会坚守本心不会贸然地去做太离谱的事情。李畅的选择会和我相反,他会后悔然后自我惩罚以弥补过错,会竭尽全力地挽留对方,会边忍受不适边去做不想做的事情。
李畅出生在A城李楼子,离我所在的卢家庄有些距离。农村那时兴起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先起来的家庭,想尽办法供养孩子到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父母花了大价钱让我插班到城里某所重点小学接受教育,李畅是在上初中时他父母花了大钱转到城里读书的,我们的缘分在高中的某个班级汇合。
高中三年,我和他并无交集,若不是班长的身份,我可能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乔依依对他相对好些,前后排的位置,关系至少比我近得多。我们三个人关系好是在大学时期。李畅、乔依依大学同校同专业,学号只是间隔了几个。因乔依依的缘故,我常去找李畅,这才和他慢慢熟悉起来。我和乔依依相恋,为了不被打扰,尤其是不想伤害执着追求她的、我们共同的中学同学,我们的恋爱关系一直处于保密状态。我常去他们那所大学,而他的寝室就成了我的恋爱根据地之一。
天晚了,无法回自己的学校,我就和他挤在一米多点宽的空中铁床上,铁床下面是电脑桌。他的室友,我都认识。寝室里五个人开着卧谈会。我知道他们专业最好看的姑娘,知道这一年级的四大美女。李畅像是个外人,不追求这些,也不参与谈论。他天性温柔,被室友们怀疑不爱女人。他会给我端洗脚水,解释称不想我的脚熏他的被子,也不想深夜回头转方向继续睡的时候被我的臭脚丫子唤醒。
同一个城市不同学校的中学同学,定期会举行聚会。聚会的地点常常是李畅的学校。乔依依、李畅在这所大学,我虽不在这个学校读书,但空暇时间的身影几乎都是在这。用中学同学老牛的话说,只要有时间山海就往这所学校跑,如果在他的学校找不到他,那么在这所大学里一定能找到;如果打不通山海的电话,那你就打李畅或乔依依的,也准能找到他。开始,李畅会紧跟着吐槽,山海还会无耻地跟着我们上课,我们班的同学不少人都见过他,害得乔依依不会有其他男人追求,因为大家都认为这小子是乔依依的男朋友。后来,李畅不吐槽了,因为他知道了我和乔依依确实在谈恋爱。他们上课的时候,我确实去蹭过课,有时坐在李畅旁边,有时坐在乔依依旁边。
这样算下来,这所大学里有两个半同学在这,是我们高中同学最密集的地方。这所大学由此成为我们聚会最密集的地方。在哪里聚会哪里的主人请客。乔依依请客会选择高档的餐厅,然后去唱歌。李畅办的助学贷款读的大学,衣服常年清一色的灰黑色,家境不太富裕的他,不愿意每次都是乔依依请,所以也请客,档次虽差些,却很有特色。他请客时,乔依依喜欢在外面买些熟食、烤串带到店里,我则会承担酒水。年轻人聚会,酒水是主要内容,我和老牛一箱啤酒是不会有醉意的,酒水的钱往往是超过菜钱的。
他们大学门口有一条小吃街,花样很多。有家地锅鸡店,我们常在那里聚会。不太干净的、十几人的大包间,正好够我们相聚。我们一起喝酒、谈人生,很晚了,女生各回各的学校。令人搞笑的是路远的女同学我不送,旁边就是学校的我反而送,我会先送乔依依回宿舍楼下,再回到饭店陪男同学们继续喝酒。这就是恋爱中的人自以为很保密,却处处都是破绽。不少男女同学打趣,你们俩老是撒狗粮,到底啥时公开关系请我们吃饭啊。我和乔依依轮着解释,别误会,我们只是好友。温柔的话少的李畅也曾打趣过,你们是好友,将来会一起合作造很多娃娃的好友。
有一次同学聚会,聚会前,我们坐在大学的草坪上,老牛表演新学的交谊舞,夸张地模仿见过的某个人的笨拙动作,嘲笑这个人抢了自己的漂亮舞伴,过度的表演让他的衣服炸线了。李畅到寝室,拿了针线,回到草地上帮他缝补。缝补得密密麻麻,与原装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老牛当场喊了李畅“女人”。他的外号就是这么得来的。被缝补的同学喊他女人,我也喊女人。他并不生气,任我们这样称呼他。后来他也为我缝补过衣服,也曾拿着乔依依开裂的、想扔的鞋子找师傅修。他学着他奶奶常对他说的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会受穷。
乔依依对李畅比较了解,她的消息无疑是最全面的。听说你和谁谁说话了,很难得啊。你喜欢谁,干嘛不勇敢地去追呢?那个谁谁,你别追了,人家不喜欢你,觉得你毫无诚心,觉得你很烦,是个渣男,托我和你说你们的事情绝无可能。面对乔依依太直白的表达,李畅羞得脸通红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喜欢的女人,他不想谈恋爱,只是因为其他事和那姑娘主动联系。乔依依的依据是源源不断的,一次比一次实锤,由于李畅温柔似水,是一个不会发火的男人,所以她肆无忌惮地将那些依据都说了出来。
通过李畅,乔依依知道大学男同学的所思所想,还有什么班级女人漂亮四等的划分,对于自己居然处于B等更是对班级男同学没什么好感;而李畅通过乔依依,知道了自己这些男同学的某些行为在女生眼里是多么的可笑与幼稚,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大部分女生不愿找本专业的,看不上他们。这是一件令我们其他同学羡慕的事情。我们其他人对自己专业女生的心思,一无所知,而乔依依、李畅的消息是互通的。李畅背后的那点追女生的做过的小动作,在乔依依那里是透明的。乔依依嫌弃地说,李畅,我一直以为你老实憨厚,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对别人不了解,你就去追,对方的生日也能记错。李畅略带埋怨地答道,你们女生之间怎么什么都聊,没其他的话题说了吗。拒绝我就拒绝吧,还搞得世人皆知真让人郁闷,她难道记得起我的生日?我要是再喜欢你们中的一个,我是狗。
断断续续的线索中,我们知道李畅爱上了和他有着相同经历的一位女生。那人给过他不少机会。可是他的那些细节暴露了他根本不在意人家女方,不成熟的相处让女生烦了,他的弥补行为又是一错再错,终于让女人将他彻底放弃。乔依依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再怎么帮他说话也无济于事。据我所知,李畅大学期间后来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至于他背后有无再追女生的什么行动,我是不知道的,因我和乔依依分手后,已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能从她那里知晓李畅后来到底有没有恋爱过。
他是我和乔依依爱情的见证者,我们之间的话题几乎都是谈乔依依。我向他描述了乔依依的好,说她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孩,可她同时也是伤我最深的人。我为乔依依醉过、哭过、痛过。李畅安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给予我安慰。有天,当我的口中有了其他女孩。他很是伤感,说,果然没有天长地久的深情,连你也放下了,我是你们的红娘,你们的月老,看到了你们恋爱的全部过程,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爱情真是伤人的东西,你小子差点废了,她也丢了半条命,我不要你们这样的爱情,还是相亲直奔婚姻主题的好。
我和乔依依的分手,是我年少时最不明智的行为,人的长大像是需要遗憾、痛苦滋养似的。李畅劝了我很多次主动和乔依依和好,然而我和乔依依下一次还会争吵分手,因为我们的根本问题没有解决。我顾及在别的城市读大学的另一个男同学、我比较好的朋友的心理感受,不愿过早地公开恋爱关系,这让乔依依很是受伤。李畅说我有点傻,将来有天会后悔的。
不谈恋爱只相亲,李畅不只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读研期间的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希望我去喝喜酒。新娘的身份证已满十八岁,离他的老家不远。我问漂亮不漂亮,若很丑我就不过去了。他发了照片过来,高高的个子,模特般的身材,微卷披散的长发,大大的含笑眼睛,肤如凝脂。我觉得照片中的姑娘比他们的班花即A等的女孩儿还漂亮。我见过他们的班花,陪李畅上他们大学课(主要是陪乔依依)时,我还和那个班花说过话。我学着郭德纲的口吻对李畅说,本不打算去的,看在你漂亮媳妇的面上,我一定过去。
新娘比我们小好几岁,为了能分配土地,她身份证的年龄比实际大了一两岁。我们几个男生骂李畅不是人,怎么下得去手。很多事情,你没有才在乎,有了不会在乎,就像学历一样。新娘初中毕业,她对于大学生身份莫名的崇拜,以至于她不介意李畅比她还矮小,看不清李畅满脸的青春痘,也看不清李畅这个家里次子稀薄的地位。
说李畅的地位稀薄,并不是夸张,而是我们亲眼见到他妈训斥他,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尤其是喜欢拿李畅和他名牌大学的哥哥相比,说他连他哥哥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皇帝喜欢长子,百姓之家喜欢幼子。在李畅的家里,情况不仅相反,甚至他的存在都是多余的。为了多生他,被罚款了很多钱,他爸被抓走强制结扎。梦寐以求的儿女双全没有,却得到了一个长相不好,甚至专拣父母缺点基因长的男孩子,这怎么能让李畅的父母喜欢他。他妈知晓我的情况,曾对我说,你爸妈命真好,儿女双全,哪像我这么倒霉,一把年纪了要了这么一个废物儿子。她说这话时,李畅在旁边尴尬地笑,似乎习以为常。
婚礼上,他妈妈也没忘了训斥他,你干啥呢,怎么安排你同学的,你的那些同事我也不认识,他们都是尊贵的客人,你别怠慢了,别整天没脑子似的抓不住重点。他妈妈身高只到李畅的肩膀,与新娘相比更是矮小,面对儿子儿媳异常的强势,而对我们这些同学却又笑得像花朵一样灿烂,唯恐怠慢了我们。
乔依依也去参加了婚礼。李畅是在家乡A城举办的婚礼,中学同学来得多,大学同学较少,我和乔依依不在一张桌子上,她坐在那张主要是他们大学同学的桌子。我们都觉得自幼受苦的李畅,如今得到了命运很好的补偿,在家乡的城市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妥妥的人生赢家。
我端着酒杯到乔依依所在的桌旁敬酒,因为有几个中学同学坐在那里,李畅的室友、大学同学和我也都熟悉,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拿起一个白色的杯子倒满了白酒,说要和我单独喝一杯。她说,祝你一切安好、前程似锦。我说,谢谢,你也是。
不明所以的同学起哄,但和我们同城读大学的同学却悄悄地阻止。听到动静的李畅带着新娘也来到这里。他带着些醉意,说,山海,依依,你俩曾是我最看好的一对情侣,咱们三个是铁三角,今晚干一杯吧。
他将手中高脚杯里的饮料倒掉换成满满白酒,逼着我也是同样的杯子,看着乔依依说,女孩子在外面能不喝酒就尽量别喝,不安全。你喝饮料吧。我和山海干白酒。
我和乔依依的爱情,恋爱期间瞒了所有人,分开后却在李畅的婚礼上被同学们尽知。李畅知道我和乔依依的分手是很多种原因促成的,不是哪一个人导致的,但他因我和乔依依的短暂恋情没有公开的事情,为她抱打不平过很多次,当面说我的不好。如今在他的婚礼上,他算是为乔依依出了口气。我本已喝的不少,临了,又被他硬灌下大杯白酒,呛得我差点当场吐酒。真是青春一记荒唐,谁又曾为谁疯狂。那时乔依依身边已经有了爱人,一个我和李畅都曾看不上的男人,那个人如今成了她的丈夫。
没人再说让我送乔依依回家的话,她主动提出让我送她回家。我预感到再没有缘分见面,路上主动问她后悔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她说,我当时只是发脾气,没想到一步步地和你成了路人,或许这就是咱俩注定的缘分吧,我为我的过错向你道歉,对不起。我说错的根源主要是在我,应该是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这样说不是在暗示乔依依不好,已经非单身的她还和我这样。我们只是在告别,为了前几年莫名其妙地离开补上一个正式告别。不能好好分散是会终生铭记的,将事情说开,和往事再见,才能将对方彻底地放下。
路灯下,我们的影子很长,街上梧桐树的尽头是她A城的家,也是我们缘分的终点。
2.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畅的酒量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胖。我们碰巧因一些事,又都回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他来我住的酒店找我,开着一辆十多万的代步车。衬衫已挡不住他微起来的肚子,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和我叙述波折的婚姻生活。
山海,我媳妇她很小,我说的很多话,她都听不懂,还死犟。我的工资少,但贵在稳定。我没有很高的目标追求,只想平安地生活到老。她老是劝我买大房子,买好车子。是的,很多人买房都赚了,可那是账面的钱,不能变现。我这辆车是零首付,我的经济压力很大。她不仅不体谅我,还天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妈争吵,处在他俩中间,我真是过得压抑,有时想想人活着真累。
他将车停在路边。我们来到以前常聚的小饭店吃饭。这家店的肉末粉丝、地锅鸡是我的最爱。以前我来找李畅、乔依依,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吃饭,只点这两个菜。如果其他的同学也来,我们就多点两个菜。老板认识我们,问那个女孩呢,怎么没一起来。挺着啤酒肚的李畅笑着说,那女孩和老公到上海发展去了。老板以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许久,看来我和乔依依之间的爱情,自以为很保密,却世人皆知。
李畅点了那两个菜,要了一瓶白酒、一箱啤酒。当年,我们三个人聚会,会要两瓶啤酒。李畅一杯啤酒,乔依依喝白开水,剩下的都是我的。我看着变化很大的李畅和我喝起了白酒,心里甚是感慨。他妻子电话查岗了几次,电话那边的婴儿哭哭啼啼的,最后一次她再也不顾及脸面,指责李畅动不动找借口出差,质问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放下电话的李畅大口闷了一杯白酒。他妈和妻子的关系水火不容,丈母娘又在忙着照顾妻子兄弟的孩子,所以无人帮他们照顾孩子。那晚,我听了很多婚姻生活的不好。
你知道,多少同学羡慕你的生活吗?我说。他喝了很多的酒。我扶着他在小饭店外、他大学母校院墙外的草丛吐酒,当年我和乔依依分手,我也曾在这片草丛吐酒。在他一声声吐酒的运动中,我看到路灯下的草丛格外的绿,心里想不知道多少人在这吐酒,才将它们灌溉得如此好。
时间来到了二〇一九年,他给我打电话,说儿子快两岁了,还不会开口喊妈妈,找了几家医院怀疑是自闭症,后来打听你们医院有这方面的治疗专家,政府也在支持你们单位的这个项目计划,想着你能否找人帮我给儿子看看。我说好。他带着一家四口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到我们医院就诊。他妻子的身材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女人早生孩子恢复得快是有道理的。只是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光,不像当年的模样。
我也在这个时候确切地记住了他妻子的名字叫李倩。我这个人很多时候看似与别人热火朝天地聊天,其实我可能都没听到对方说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李畅称呼她喜欢称呼老婆,这也是我几年后才记住他老婆名字的原因之一。他们两口子一个姓氏。这些在我家族里是不被允许的。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如果你娶了一个同姓的女人,那是被人看不起的。李畅的老家离我所在的卢家庄,十几里路,但风俗大不相同,也不计较是否同姓氏。在儿童康复中心,李倩逮着空就会和我抱怨她的婆婆还有李畅。
李畅和我忙于工作,孩子交给他妈带。她不是给孩子手机玩,就是不搭理孩子。时间久了,孩子能不自闭吗?孙子是他妈坚持要的,他妈嫌弃我给他们老李家生了女儿,六个月就逼着我断奶生二宝。现在生活这个样子是我想的吗?我才二十出头,我觉得我的后半生完了,我姐姐妹妹过得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过的好。说到这里,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不会讲话的孩子,在医院的候诊区哭了起来。
我想告诉她,小孩自闭的原因很多,往往很多自闭症的孩子,医学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原因。再者,李畅是幼子,他妈都七十了,没有那个精力照顾两个孩子的。可我又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年轻妈妈的委屈、难过、绝望,不待我想好恰当的措辞安慰她,又听她说道,李畅妈天天要求我给她生个孙子,如果我们只有大宝,生活该多好。李畅也不像你们有出息,他每个月守着那点死工资,根本养不了我们,我连化妆品都不舍得买。这个孩子吧,是个拖累,我和李畅商量将他送给我父母管,他辞职和我一起做生意打拼,可是他不同意。体面的工作如果养不起老婆孩子,又有什么意义?山海,我和李畅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李倩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那两岁还不会说话的儿子依偎在她的怀里,手抓得紧紧的,生怕他妈妈会跑。
脸面挂不住的李畅提醒她少说几句,又惹起她的火来。李畅,你妈妈根本不喜欢你、讨厌你,也不想要你,这些都是我们婚前的事情,不能怪我吧。你自己没出息,我跟着吃苦不要紧,可咱们的孩子呢?我想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有错吗?
眼见李倩越来越失控,怀里的孩子瑟瑟发抖,开始哭闹不止。李畅连连道歉。
李畅以感谢我帮忙的名义请我喝酒。这时的他已胖得不成样子。李倩当着我的面说他不好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不再有任何反驳或表露不快。独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才展现我以前见过的纯真无悲伤的笑容。虽然他这张早已被岁月整形的脸,让我有些陌生下意识地会觉得有疏离感,但他的笑容将我拉回了当初的年少岁月。
他说他余生只想好好照顾女儿、儿子,至于年轻漂亮的妻子,这几年来被她伤得很深。山海,她的嘴比我妈的还损,我做什么都不对,我真怕她。她总说我的死工资养不起家庭,逼着我辞职学着她哥做生意挣大钱。唉,山海,我不得不下海了,可你觉得我的性格适合经商吗?
那晚李畅独自喝了一斤白酒。我对李畅的性格有些了解,他适合做那种你让我干什么我会好好去做的工作,老老实实上班,踏踏实实拿工资,是单位的好员工、社会机器的好零件。他缺乏创新性,也不善于与陌生人交流,和我交流得多,是因为对我很熟悉,也是我当初死皮赖脸为了追求乔依依,睡在他那小铁床上获得的结果。
对于即将做生意的他,我想的不是他性格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考虑到他没有相应的经历,直接破釜沉舟地做生意是不是有些过于冲动,想要开口劝阻,但又想着可能是我太保守,或许他能慢慢闯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呢。我得给他鼓劲,于是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试试看吧。他叹了口气,端着酒杯与我干喝不再减少酒水的杯子碰杯。
3.
二〇二一年清明前后,疫情已经进入常态化管理,只要自己的健康码不出问题,随时报备行踪,还是可以请假离开市区到其他地方的。协调好工作,层层请假后,我驱车回到了A城。在老家讲究清明只能早不能晚,老人们说烧的纸钱是给去世的人过节用的,你在他们过节的时候才烧纸钱,他们怎么还有时间提前准备过节的货物呢。
A城经过几年的大拆大建,我早认识不出回家的路。卢家庄是韩桥镇上百个村庄里的一个。因韩桥镇有火车站的缘故,A城往韩桥镇发展,火车站的名字也已由韩桥站改成了A城站。留在A城工作的李畅买的小区房子位于韩桥镇。
我在中学的班级微信群里回答一个要找我玩的同学,我说我离开了B城,现在正返回家乡A城,下次有缘再聚。李畅知道我回A城来,非要和我见一面。我们在中学(母校)旁的小饭店吃饭。他带着女儿来了,解释女儿粘着他,不能不带,至于自闭症的儿子留在了家里由他妈看着呢。那女孩在饭桌旁玩着手机,不怎么吃东西,也不说话。李畅让她喊叔叔打招呼,她也只是抬头看了看我
山海,我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吧。我做生意亏了十几万,欠了不少外债。去年,我和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提出离婚,只要带走大宝,不要二宝,说这个孙子是我父母逼她要的。我妈看她舍不得离开大女儿,大女儿也哭着舍不得妈妈,就想以孩子的名义逼她留在婚姻里。
无论我怎么劝我父母让李倩走吧,他们都不听,最终离婚走到了法院。我妈硬是坚持若离婚,她不能带走孩子,每个月要负担两个孩子的抚养费。李倩的主张是带走大女儿,共同的财产她不要,余生各负担一个孩子。官司打了很久,我妈就是不同意。她狠下了心,孩子一个不要,净身出户走了。她在法院门口硬是掰开了大女儿拉着她的手。儿子是自闭症,但也意识到没妈妈了。做生意亏损失败,婚姻破碎,孩子无人照顾,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李畅,坚持付了饭钱,只是给他女儿的钱,他坚决不要,说是不是春节也不是儿童节,哪有清明给别人钱的。我问他恨李倩吗。他说自己想通了,不怨不恨,换成我是她,我也受不了我这样的家庭和我这样的男人,我对李倩只剩下想念,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我比她大很多,应该比她更懂事,应该掌控好家里船的方向的,如今过成了这个样子是我的错。
山海,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读书时,我想做个好学生,可我的成绩并不好;我想做个好丈夫好好爱自己的妻子,可我总是这个错那个错;我辞职努力地下海做生意,还没半年却偏偏又赶上了疫情,血本无归。我想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可全部都是失败。
有件事,你不知晓吧。喝醉的李畅,笑着接着说。你和乔依依是从初一到高三是同学,我和乔依依是高一到大学毕业,我们的时间比你长;你和她之间的恋爱,我全程电灯泡似的参与,你和她分手后又是我全程陪伴她。这么说吧,我和乔依依的关系,我觉得比我和你的关系还铁,假如有天我死了,你工作忙比如类似疫情什么的原因可能无法到灵堂来送我一程,但乔依依一定会,无论千山万水她都会来给我送行。我喜欢乔依依,为什么你们没有发现,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没发现。可我是真的爱过她呀。我比世上的任何人都爱她,因为我无能也没有本事,所以从不敢流露任何心意。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乔依依后,转移视线地去爱别人,结果搞得成了大学里的一件笑柄。
山海,你说,如果有天乔依依发现我爱过她,会不会因连我这样的失败的人都能爱她而感到恶心。山海,我温柔地对待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不敢存有任何害人之心,为什么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最后却都走了样?说到这里,半醉的李畅笑着敲起了桌子。
我摇摇头,是真的从不曾意识到这个问题,但结合着这些话,回首往事,才觉得以前的那些不懂,此刻都清晰了。我和乔依依相恋,确定关系,李畅的行为是反常的。只不过我们没往这方面想,只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他说爱一个人就是她喜欢什么,我就祝福她得到什么。爱吾所爱,恨无所恨。我们的铁三角关系才又恢复如初。我和乔依依之间的恋爱也是多年前的事,我也早已到了可以心平气和地和别人提起她的程度,不怨不爱,仿佛我和乔依依的事情是上世纪发生的。听到李畅这些话,我内心平静,无醋意,甚至为他感到难过。他的笑柄事件,乔依依笑着跟我提过多次。
李畅,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性格是否存在问题,性格决定命运,很多人也在霉点上,可他们都扼住了命运的喉咙,过上了灿烂辉煌的生活。我承认你是善良的人,但你也是软弱的人,不是吗?谁不曾遭受过很多苦难,谁不曾很多次否定自己,熬过去才是道理不是吗?
听到我这些话,李畅只是笑,幽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熬,成功者的潜意识里,总是认为失败者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在我们交流的过程中,他女儿哭闹着想回家,说自己困了,见他不为所动,就生气地敲起桌上的筷子。他管住女儿,让她别乱动。女儿见父亲凶巴巴的眼神,委屈地哭了。举起手要打女儿手的李畅,慢慢放下了手,将女儿抱在自己的腿上,无奈地说,我这些年过得郁闷,心里有很多话无处诉说,只能喝酒,本想和你今晚好好谈谈的,女儿现在是我的软肋,是我的命,她闹困了,我得带她回去了,我们下次再好好谈谈吧。我劝他少喝些酒,陪他们父女下楼,目送肥胖的李畅背着因挑食瘦弱的女儿,渐行渐远。
两个月后,我在班级微信群里看到了一条消息。发信息的人的头像是李畅,他说他是李畅的哥哥,李畅已于昨晚去世了。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性格温柔的、年纪并不大的李畅怎么就走了呢?他上次在母校门口外的饭店还和我约好,下次好好谈谈的。一直冷冷清清的微信群炸开了锅,纷纷问问题,但又都意识到不妥,不再叽叽喳喳,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李畅哥哥的解释。
他昨天下午带着孩子和我一家去了植物园,小孩子因闹腾他回来得早,晚上喝了酒,谁知道喝大了,等发现送至医院抢救已经来不及了。过了很久,李畅的微信说。
得知了消息,个别的也在A城生活的中学同学前往,外地的同学打电话给我,托我这个班长带去礼钱。乔依依孩子年幼,她丈夫担心疫情,怕被传染,不允许她回A城奔丧。礼钱的事,她没有委托我,托的是其他的同学帮着送礼。那人提醒她,钱给班长就行。她说不了,就麻烦你了。
除了乔依依和我,其他人给的礼钱不多也不少,大家也都知道这是收不回的礼钱,他人走了,同学之情不存在了,这辈子的关系也就这样了。记得他去年底和我联系,感慨着生意难做,准备关门了,倒腾剩的钱先还我。在我说不急,最后才还我时,他说,山海,欠其他人的钱,我可以慢慢还,但你的两万块,我必须得先还。
鉴于疫情的形势整体比较平稳,省内无病例,我能够请假,带着伤感携带十多人的礼钱,在李畅发丧的前一天,开车返回A城。我看到吃得很胖的李畅,脸色煞白,嘴微张,被卡在拥挤的冰棺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招待宴上,与A城的同学小声谈论李畅的一生,都在说他温柔似水的性格,说他曾经做过的温柔的、暖暖的、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想麻烦别人的事情,以及他之前不爱喝酒到了社会却沾染上了酒瘾的特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端起饮料,碰杯。
夏日的雨水很多,就像清明时的雨水一样多。它的特征是阴晴不定,谁也无法预测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艳阳高照的天空下了雷雨,不大一会儿又恢复成明媚的天气。
李畅四五岁的大女儿拉着弟弟的手,穿着白色的孝服,在灵堂旁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那女孩松开弟弟的手,想要用手机或允许自己跑出去玩,不知道是她什么亲属的大人训斥她:这两天你一定得拉着弟弟的手,就站在这,别乱跑,也别让他乱吵闹。她像是一个被迫上班的小大人似的无助地站在灵堂里,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