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这是李叔同留给世界的最后几字。
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当年他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他的日本妻子来找他,千求万求终于在西湖里见了他一面。他一身僧袍,立于船头,神色淡然。日本妻目光凄迷、心酸绝望中又似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真个是五味杂阵,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只吐出两字酸楚:“叔同……”言未已,泪已下。他神色未有丝毫改变,冷冷的说:“请叫我弘一。”
他决绝的转身而回,几里的水路,竞未曾回看一眼,任凭一个万里随他而来的女人,此刻肝肠寸断,泪如雨下,看那一叶扁舟,一浆一浆的荡入湖心深处,载着她心爱的男人,消失于烟波里。西湖的雾啊,迷湿了多少女人的眼。
从这一刻起,世间己无李叔同,只有弘一。
“悲欣交集”,后人常以为此四字就像禅宗参话头,充满玄机。小生生性鲁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机锋。一个得道高僧,律宗第十一代祖师,在进入涅槃的时候,怎么这么不平静,竟是心潮起伏,悲与欣交替涌现。有什么放不下而悲,有什么得而欣?这似乎不是一个大和尚应有的境界和修为。
释迦牟尼圆寂的时候,叮嘱弟子们:“一切法无常,如果有生,必然有死。你们要精进修行,以证得解脱。”言罢合上双目,安然睡去。六祖慧能圆寂的时候,为弟子说《自性真佛谒》,又复说谒曰:“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说偈己,端坐至三更,谓门人曰:“吾行矣。”奄然迁化。
历代高僧大德,圆寂之时,未闻悲也欣也之叹。其实以佛教的教义而言,世界本空,生灭无常,人生皆苦,无有自性,脱离六道,绝对寂静,这才是至高境界。所以,他临终所言“悲欣交集”,令人匪夷所思。
他出身于津门巨富之家,前半生可谓风流倜傥,少年时代,就与津门名伶杨翠喜有一段情。后来到了上海,与上海滩的交际花打得火热,与名妓李苹香、谢秋云琴瑟合谐,好不快活。到日本留学,顺手把房东漂亮的女儿收入胯下。在津门老家,有元配之妻俞氏为他孝敬母亲,抚养儿女。
这样一位情场浪子,偏有着超绝的才华。他是享有盛誉的词作家,一曲《送别》传颂至今;他是中国近现代音乐的启蒙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中国人;他是中国现代美术之先驱,中国油画之鼻祖;他是中国话剧艺术的奠基人,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因男扮女装出演话剧茶花女而轰动一时;他是近代著名书法家、篆刻家……
他还是著名的教育家,任教的短短几年,培养出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大师潘天寿、音乐教育家吴梦非、书画家钱君陶、著名音乐家刘质平、画家李鸿粱……
他符合了绝大多数男人的梦想,有钱、有才、有女人、有事业、有圈子…老天对他太好了,也许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不容易珍惜,三十几岁风华正貌的年龄,竞然潇洒的一转身,挥手告别昨天的一切,抛妻弃子,绝情红颜,隐没才华;青松古寺,晨钟暮鼓,素面礼佛…这个转变太忽然,以至于将近一百年之后,我们仍觉得莫名其妙和惊诧。
他的弟子丰子恺谈到他的出家,说: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的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这里头。这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 ‘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我们的弘一大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故我对于弘一大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是当然,毫不足怪。”
小生斗胆,仍有疑惑,既己到最高层,何来悲,何来欣?
他的前半生,是极为放浪的半生,他的后半生,是极为自苦的半生。如此判若云泥的两半,竞神奇的合在一个人的身上。这种强烈的反差,永远是骚人墨客、文艺青年无尽的话题。
他的悲,是为前半生的遗憾而悲吗?他的欣,是为彻底的解脱而欣吗?
对于深陷欲海情仇的红尘中人来说,他慧剑斩情丝,智刃断欲根,真如醍醐灌顶,霍然开朗。
赵朴初有诗曰:
深悲早现茶花女,
胜愿终成苦行僧。
无尽奇珍供世眼,
一轮圆月耀天心。
但那些痴情于他的善男信女,又何辜呢。唉,真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生斗胆,亦有一诗:
半世浪子半世僧,
半是游戏半是真。
一轮圆月耀天心,
悲欣交集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