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 山 芋
顾 冰
大跃进过后不久,一场骇人听闻的饥荒,如凶猛的飓风,席卷发烧的土地,降临在还沉醉在高度亢奋中的芸芸众生头上。
转眼之间,公共食堂解散了,各家的烟囱,又升起了有气无力的薄烟。但人们已很少行饭碗了,没有什么行头。因为,人们碗里,已经没有可以值得交换的引起食欲的食物,也没有气力和兴致,插科打诨,无忧无虑地谈笑。我那时,很不明白,一个个肚皮癟癟的,为什么很多人却那么肥胖?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叫浮肿,是严重缺乏食物,引起营养不良造成的,接下来,就是死亡。以致多年后,部队搞忆苦思甜教育,有一个战士,痛哭流涕,竟诉起了自然灾害的苦。其实不假。一次在上海,我跟阿爸去徐家汇,阿爸给我买了一个肉包,刚拿在手上,一位穿着西装的伯伯,冷不丁地朝我手中的肉包上,啐地吐了一口黄痰,乘我楞神之际,闪电似地夺了过去,一下子将整个包子塞入口中,连同那口浓痰。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乡下人,还有老天特意眷顾的生机,倒山芋。就是在收获过的山芋地,用锄头又翻上一遍,二遍,恨不得把土细细地过一遍筛子,寻找藏在旮旮旯旯的山芋的子子孙孙。在老家,过去种的山芋,主要用来作为猪的饲料,那年月,人的肚子还填不饱,因此,猪也被打发回了福陵山云栈洞。但地里还一星半点留下漏网之鱼。于是,开始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星星之火,刹那间,形成浩浩荡荡的倒山芋大军。
一天,我也扛着锄头,融入倒山芋的洪流。
听说寺墩上还没有倒过,我和狗叔径直奔向了那里。寺墩百米见方,高二十米上下。和寺墩相隔二里路左右,间距相同,且在同一直线上的,还有竹墩和乌墩。相传,张果老途经此地,毛驴拉下三坨屎,而后成了三个土墩。竹墩和乌墩,各有一个砖窰,取墩土烧砖,几百年下来,已与平地无异。唯独寺墩顶上,建有一座庙宇,香火旺盛,解放后,庙宇改成了小学,寺墩才未遭到破坏。墩下,一条小河环绕四周,仿佛一道森严的护城河,寺墩高聳嵯峨,在周边均为一马平川之地,显得突兀雄俊而奇特。
半天下来,篮子里的猎物,少得可怜,一个稍大点的,我往袖管上,蹭了蹭泥巴,几口就囫囵吞下肚了。倒山芋大军中,还不时爆出激烈的打骂声,那是饿疯了的刁民,在为了争抢一块山芋,而不惜拳脚相加,打得你死我活。
很败兴。但狗叔讲的故事,倒很有意思。
故事讲的是,唐朝安史之乱,张巡,许远被困在睢阳,城中粮草断绝,誓不投降,遂吃马匹,之后,连老鼠,麻雀,也吃光了,张巡便领头杀了夫人,犒劳将士,于是,将士纷纷效仿,丈夫杀妻子,父亲杀孩子,将军杀士兵,最终,城池攻陷,全城八万人,仅吃剩六百人。
那些胆小的女娃,嘴上说不怕,但却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捂着耳朵听,然后,发出一声声惊叫。狗叔说,还是现在好吧。于是,我带头唱起了刚在学校,学会的新歌,《社会主义好》,声音参差不齐,七高八低,一点也不雄壮。
天色将暮,残阳无精打彩地沉落下去。我们也准备回家。突然,我的锄头,咣的一声,碰到了什么硬物,我小心地刨出,一块白色石片,擦去上面的土,细腻光滑,隐约还有精緻的花纹图案。接着,我又刨出了犹如一截竹筒形状的石头,颜色淡青,竖立面凹凸不平,也有叫不上来的美观的雕痕。狗叔急着回家,催促我说,就是块石头,从前,竹墩,乌墩,这些东西多的是,都烧了砖,要它干什么?还不如倒出块山芋。但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这二块石头,一直扔在兔笼旁边,无人理睬。后来,一块石片,不见了,阿妈说,让狗叔捡去垫粪桶了。另一块象竹筒的石头,拴了根绳子,当晾衣三角竹撑的坠子。(撑子由三根竹子组成,顶部缠上绳,三根竹伸开成三点,再在上面架上竹竿晾衣,为防止被风刮倒,故用石坠稳固竹撑)。往后,再无人提起,彻底从人们的印记中蒸发。
时间到了1980年,我偶然看到二则报道。一是,江苏武进寺墩农民,拾得石块,陶罐,经文物专家鉴定,为崧山时期玉琮和玉璧,陶罐为良渚文化古物。考古部门证实,寺墩为崧山和良渚文明遗址。二是,大不列颠博物馆,收藏有寺墩出土的玉琮、玉璧等多件文物,举世罕见,价值无法估量。
我知道,崧山文明距今已有六千年的历史,它居然在我青少年时,天天踩踏的脚下,而且,或许,那稀世之宝传到了我的手中。
我连夜写信回家,让阿妈把那二块石头,送文物单位看看。阿妈回信说,石片让狗叔不知道弄哪了,找不到了,石坠,多年前,被一位戴眼镜的路人瞧见,说喜欢它,喜欢就拿走呗,但那人非给了五斤粮票,这可是抵多少山芋哟。至于,是不是博物馆的那件,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