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城市就是人口聚集比较密集的地方,在有限的土地资源上,每一个人的居住和活动不再独享自己的空间资源,于是出现了市区的摩天楼群。然而美国可谓真正的地大物博,人口密集度居低不上,百万人口城市刚够十个,屈指可数到不用脱鞋去搬弄脚趾。大城市里居住的人口相对较多,那么人人交互就比较多,行为方式、生活喜好各有不同,矛盾也随之而来,因而故事就层出不穷,可提供素材写成剧本。如果有朝一日,剧本被某个制片看中,城市的视觉背景与文化氛围更是拍电影的好选择。
西雅图虽然人口不足百万,但在西海岸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大城市。《Sleepless in Seattle》和《北京遇上西雅图》让这座城市更是家喻户晓。
西雅图一面临海,三面有高山地质和火山围绕。每次飞西雅图,最为喜欢的,是把西雅图附近五座著名火山尽收眼底,其中有三座火山几乎在一条直线上,象上帝玩完焰火故意留下的人造痕迹。然而这样的奢想的确最具挑战,每次航班不同,时间不一,光线斑驳,高度变化,角度差异,距离远近,多半都令人铩羽而归。极为难得的一次侥幸得手,也许会成为终身绝唱。
积雪融化后从高山冲下,冲刷西雅图的平原地域,将其分割成无数小块之后汇入海中。被河流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平原本就适宜人类的繁衍,而西雅图典型的温带海洋性气候更是锦上添花。全年气温在4℃到22℃之间,气候温和,空气湿润,一年阴雨二百多天,遂得“雨城”之称——Nilson提醒我带伞是有根据的。这样温湿条件既便宜了微生物,更便宜了人类。因为人类比微生物更有能力去架设桥梁,使天堑变成通途。如果有人说西雅图的桥梁比摩天楼还要多,我可能一点儿也不奇怪。
能让我奇怪的是,十多年间,虽然出差去西雅图的次数,比去超市买菜次数要多,但我竟然没有去过西雅图的市区!
发现这个事实的是今年二月去西雅图出差。订酒店时,一般按照要去访问的客户公司地址,去找附近的酒店。直到酒店价钱令人乍舌,究其因才发现地址位于市中心。于是,泪光莹莹中含辛茹苦地回想了一下,十年间真的与西雅图闹市隔绝,出差实际上全是在西雅图的外围卫星城市,那些地方有条件铺张浪费似的大规模地建厂区。那很自然,市中心的写字楼租金昂贵,如果不是因其历史“悠久”,如微软公司,能在市中心占得一席之地,一个高科技公司身处闹市,真的有这个必要吗?在哪儿不一样干活?
早春二月的加州没有春寒料峭一说,大地已经复苏回暖,全然没有任何冬天的迹象了,从来也没把西雅图当外州,想必与加州情况一样,我就这么大大咧咧毫无防备地飞进这个城市。
一出机场时,就被西雅图这严冬般的寒风给震吓住了,怎么会这么冷,从来没有碰到过。
温度骤降了十度到零下二度,这里的湿冷给人强烈的刺骨感觉。迎面的寒气突兀逼来,从猝不及防的毛孔中钻入,很快从面部传遍了身体。肆虐的寒风毫不停息,打着转撞到地面,反弹钻入裤脚撑出一段段藕节,两腿冻得象只穿了短裤,在凄厉的北风中好似一匹来自南方的狼。
这寒气的杀伤力,超过芝加哥密西根湖边,凛冽寒风那种只是对脸面刻刀般的蹂躏。西雅图的寒气全身地渗透,更好似身上洒透了水在液氮下的速冻,贴身的冰壳迅速赛跑似的包裹全身,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在冻僵变成硬块儿前,脑门上透出的幽幽蓝光。
忽然怀念起第一次去亚利桑那凤凰城(Phoenix,AZ)那股灼眼的热浪扑面而来的感觉。可此时此刻,这种缅怀犹如画梅止渴般苍白无力,曾经以为,加州没有秋天。现在,谢天谢地,加州也没有冬天,即使在Tahoe的滑雪胜地也没有。此时重温“最冷的冬天是三藩的夏天”这句话,体会到的却是其中赞扬加州多么不着边际的温暖!这次真的被西雅图的冬天震撼到了!
冷空气与我不期而遇,看来决意打算在此一同小住。第二天,经过一晚的降温,天气暂时稳定下来,风小了很多,温度凉中透着寒气,是个晴天,我要去走访客户。是的,“走访”。这个用词贴切到特别,别说十年间,就是一生至今,还真没从酒店“走”到客户处。难道你不是用腿走路的?是的,用腿走,但只限于从停车位走到办公室,连接酒店和客户的,不是一条条街道或高速,而是汽车!仅此而已。然而这次在市中心,连接酒店和客户的确实是地地道道的马路,给人用腿走的马路。而汽车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成了弱连接,停车位难找,车开到却停不下来,一分钟的车程,可能要三十分钟找车位,十分不便。
这种找车位,不比在热闹的餐厅外,等在寒风中排队有秩序。反而更像从前无人值守,散养食客的小馆。那些桌上已有空盘剩碗、满嘴流油的饱汉身后,必定有饥肠辘辘、垂涎三尺的饿汉站着。有食客知趣,见身后饿瘪的肚子,仍然赛过自己饭水撑起的皮囊,经不起虎视眈眈的直视,巴拉几口最后已咂么不出滋味的饭菜,脑中幻想着有朝一日,饱汉不受饿汉欺,做酒足饭饱状,拍肚而去。剩下邻桌的饿汉捶足顿胸、扼腕叹息,明明自己早来一步,却审时度势地站错了桌,红着眼想要和已谈笑风生的瘪肚子拼命。
无论是由饿汉变成饱汉,还是饱汉又要被饿汉欺,找车位和让出车位总是不爽,好在酒店距离客户不到一英里,乘坐十一路?可以有。于是“走访”是从酒店开始。
昨晚被冻了一下,今早学乖了,从箱子里翻出备份的皮夹克,穿上一切能穿的衣服,领口、袖口、裤脚严防死守,就差多穿几层内衣裤了。一出门,仍然是寒风袭来,好像温度比昨天还要低,幸亏脸上的墨镜此时起到抗风御寒的作用,感觉却没有昨晚那么冷。看到阳光洒在地上,虽然有点无精打采懒洋洋的毫无热情,但是走到太阳下,脸上却能感觉出暖意,心里陡然阳光起来。
一英里在跑步机上好像不在话下,可是实际在西雅图的闹市区行走,犹如从开阔的训练场地进入了真正的城市巷战,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先不要说凛冽的寒风了,从酒店出来步行,周围的高楼便使人置身于丛林中,犹如井底之蛙,阳光照在身上却看不见太阳,光线已不确定是直射还是多重反射,人突然间没有了方向感,事先看好的行进路线,就在这出门该是向左还是向右的决定中,发生纠缠。
如果是开车,方向弄错只是稍费一点儿汽油,数秒钟导航即可调整到正确路径上。步行方向错了,定位的精度还不足以几步之内辩出方向,这要是走出去一个街区可是浪费了十多分钟。于是,西雅图某个酒店门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滑稽的场景:一个人,犹豫不决中,拿出手机,盯着图上的起始点,然后抬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往前走两步,看看手机,再往前走几步,又看看手机;然后回头,又走几步再停下,这样反复走来走去几趟,楼宇之间的多径效应让手机上的定位小圆点象泊松粒子一般随机飘浮,最后那人只能一跺脚,头也不回地毅然决然朝一个方向走去。
对对对,就是我。直到一个路口,看了路牌,才庆幸自己赌对了方向,心里嘚瑟道:条条大路通罗马?运气差的人才这么说吧。完全忘了十分钟之前的窘态。
十一路的运行虽然方便,但并不顺畅,在过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时,遇到的了一个奇怪的人行横道——路口只有三边有人行横道,恰恰是在我需要的这一边没有!难怪同路的几个人,早早地就换到了路的对面,老马识途啊!就这样,十一路载着我连过三次人行横道,浪费了将近十分钟!我得加快速度了。
然而接下来的路虽是直道,却有相当的的坡度,想走快也不太容易。自恃平常健身应该能够将十一路开得更快一些,秒过路人,但仍然被更加矫捷的身影超过。这才注意到市区里几乎看不到胖子,生活在这样的“丛林山地”每天都能满怀热情地充分燃烧脂肪。
总算十一路在一座摩天写字楼前停下下客了。客户在21楼,电梯悄无声息地直达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见到的最高高在上的客户了。常年生活在一马平川的地域里,眼睛已经习惯了平视,而没有机会俯视,脚下的垂直落差在脑中已经没有任何概念,久而久之——恐高!在山上是决不敢靠近山崖去看风景,看到别人站在悬崖边伸出手机拍照,自己的心会紧张地蹦出来,如果有人往山涧扔个石子,得,基本上是在杀人——看到石子在空中划出的抛物线,然后一头栽下万丈深渊,感觉被扔出的不是石子,而是我自己——我的魂都会飞掉。
至今我还深深的记得,在比萨斜塔的塔顶那副狼狈的样子——倾斜的楼面,给人一种控制不住的下滑感,像是要把碗里的肉片从碗的一边倒出去;颤抖的双腿,无力抵抗来自地心的引力,把整个已成空巢般的躯壳带向碗的边缘;歪偏的塔身,像吊车臂膀将人悬置在塔基建筑之外很远;穿堂的大风,也跃跃欲试,准备释放我这个灵魂出窍的风筝。塔顶四周,粗壮的铁栏杆丝毫不能增加任何安全感,只能让人寄期望风筝的细线放飞后能侥幸缠上,抱有铁栏杆将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的幻想,可是明明知道手上的握力拯救不了几十秒钟,等待自己的只有失魂落魄的下坠,下坠,无尽的下坠。我不知道自己是爬回楼梯来的,还是扶着墙壁走回来的,也不知道眼角的泪是风吹出来的,还是被自己誓死如归感动出来的,恐高真的到了可笑的地步。
那这第21层楼应该超出了比萨塔的高度了吧,又会是什么情况?我这可不是在玩,是要见客户呀,能不那么狼狈吗!
至少没有风也就没有风筝的感觉,毕竟难得有机会在市中心如此之高的地方眺望西雅图,我开始好奇起来,是啊,也是这要命的好奇心,把我带上比萨楼顶的。
在通亮的走廊里,我已经看到不远处西雅图地标性的电视塔和远处的山峦,雪山清晰可见,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静,仿佛四周吊着的都是明亮的壁画,于是向接待我的客户Kent提出到窗边看看的要求,像是故意挑战自己的恐高症。
在走向玻璃墙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明显放缓,Kent可能以为我是处于礼貌,让他在前面引导,其实我自己清楚不过,恐高症来了。看着Kent在玻璃旁站定,示意我靠近,我才咬牙试图挪过去,眼睛已慌张地向玻璃外的楼下试探,希望目光的尽头能很快地找到一个支撑点,好撑住似乎已经开始摇晃的身体。
还好,对面的大楼矮了一点,它的楼顶阻挡我视线向下延伸,街道在狭窄的楼宇间看不见,像是根本不存在!地平面仿佛升至对面大楼的楼顶平台,把视线的支点架在楼顶平台,落差不大!嗨,楼不高嘛,a piece of cake!我心里又开始得意。
Kent眺望湖对面的小区,告诉我,他家就在那里,第五排街角,从这里能看到。
我顺势看过去,湖的对岸是棋盘式整齐的居民小区,小区建在小山坡上,远看排列得就像音乐厅的座椅。心想,这要是开车,得绕一大圈呀。
Kent像是看出了我想问什么,说,他一般是骑车上班,其实骑车不仅方便,还近,因为有专供行人自行车走的小桥,比公路桥要短很多。
“没停车烦恼,还健身!”我补充道。
“如果有两个男人站在窗前交谈,猜下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正当我和Kent说的起劲儿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只见一位端庄的女职员出现在身后,光洁的地板上竟然没有发出高跟鞋的敲击声——走路像猫一样——忽然使我想起了什么。
“一定会有一个女人加入!”女职员继续打趣下去把话说完。 “你好,我是Jenny”Jenny大方地伸出手来握手。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一句俗语,但是Kent和我都被Jenny逗笑了。
Kent给我们做了介绍,Jenny也是个芯片设计师。这倒是让我稍微有点诧异,在我刻板的印象中,从事芯片设计的技术人员,无论男女,穿着非常随意,工作环境多半是死气沉沉。而眼前的这个衣着时髦得体的设计师大方幽默,忽然让我悟出了点儿什么,好像为自己先前的疑问找到了答案——无论是因为公司选在闹市,而吸引了美女设计师来工作,还是闹市才多有美女设计师,公司因而设在此地。如果因此带动的是工作效率和设计质量的提高,这个租金花的还是合理的。
一天会议结束,走出写字楼时已是傍晚接近晚饭时间,气温依然象早晨一样透着寒冷的味道,天很快阴沉下来使得夜晚到来得更加迅速,阴云沉重得明显天快托不住了,风刮了起来,不一会儿雨滴打到脸上,异样的柔软清凉,仔细一看发现原来空中飘的是雪。西雅图竟然会下雪!
十多年来也不知道西雅图是否曾经下过雪,至少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在美国西部见到的第一场雪。傍晚时分,路上的行人依旧匆匆,也许是去和家人团聚,也许是和朋友赴约,也许是去和情人相会,但无疑例外地低着头,缩紧脖子,将自己裹紧在风衣里,拒绝飘雪的亲吻。在踱回酒店的途中,我完全没有早晨要赶时间的压力,漫步在雪中,毫无必要,绝无理由要躲避扑面而来的雪花。我抬着头看着周围的一切,矗立于风雪中的大楼,身边匆匆低头前行的路人,整个城市被飘雪的簌簌声覆盖住,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显然,我置身于一个不曾经历过的繁华世界里却在享受室外桃园般的独处。
夜幕下的城市/ 已蜕去五彩的身影/ 呈现出米冉色调/ 犹如一部流畅的环幕电影/ 在风雪中/ 放映着怀旧的往昔/ 留声机依然转动着唱片/ 却是在播唱无声的乡音/ 有人在交谈,却不在说话/ 有人在聆听,却听不到声音/ 有人写出歌词,却谱不出音乐/ 有人抱着乐器,却调不出弦琴/ 没有人敢打扰这样的宁静/ 雪花洒下无声的回响/ 撞击在寂静的深井
这次到西雅图有特别不同的体验和收获,西雅图仍然是像谜一样的吸引着我, 不知道下一次等待我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