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有的妈是个暴脾气,他爹常年在外教书,他和姐就成了妈的重点打击对象。吴小有和村里的娃们在稻场上抽下流坯(陀螺)抽得正高兴,“给老子滚回去!”一声断喝,他妈天兵神将般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同时出现的是一大捆山芋藤子和耳根子撕裂般的疼。吴小有咧嘴“噢”地号起来,他妈把山芋藤子往地上一扔,拦腰薅过吴小有,弯腰“啪啪”当众大巴掌铲他屁股。边铲边喝:“哭?再哭?!”吴小有一口噎住哭,两眼翻白,小脸憋得通红。他妈一手挽着山芋藤子,一手扯着吴小有,脚不停嘴不停地一阵风往家里刮去。
他妈要想打他姐,可没那么容易。他妈在灶屋烧饭,姐在院子里剁猪草。他妈喊:“大翠,打酱油去!”连喊三声,他姐分神没听见。他妈拎着吹火筒一头从厨房冲出来,他姐扔下菜刀窜过菜园子,眼都不眨一下,直接从河边头十米高的陡坎子上滚了下去。他妈又气又惊,站在河坎子上两眼发直。事后吴小有帮他姐揉跌得青紫的腿,问:“那么高个坎,姐你愣跳,也不怕把腿摔断?”他姐龇牙咧嘴地吸着气说:“反正是个死,总比让她打死强!”
吴小有的姐二十出头相中了个外村当兵的。他妈一打听,那家除了不缺吃饭的嘴,啥都缺。他妈杠着不答应,压着脾气劝她姐“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兵仔儿,还能指望他日后混出个啥名堂?”又说“上坝子村的那个老托人来说媒的刘大头,这几年帮城里人倒腾什么旧板凳老坛子的还真整了不老少钱,这不年前连二层小楼房都盖起来了。你个傻女子,嫌人钱多扎手啊还是……”他姐不耐烦甩给他妈一个大白眼“钱钱钱,就知道个钱,我的事你甭管!”他妈百般无计之下,死马当做活马医地祭出了吴小有。小有硬起头皮找到他姐,磨磨蹭蹭刚要开口,就被他姐劈头一顿抢白:“小有,你也十六七岁了,别成天像个熟面团,被妈揉来揉去的。做人要有自己的主见。做男人,更要有点血性!”吴小有被姐骂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从此梗着脖子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过了两年当兵的退伍回来,他姐自己做主跟退伍军人结了婚。结婚前几天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挽个小包就住到小学同学家去了。结婚那天,为了气她妈,故意租了个带两个大音箱的录音机,对着自家门口反复唱“我的热情哈,好像一把火哈,燃烧了整个沙漠哈哈……”还买了许多炮竹噼里啪啦地放了一稻场的红纸屑子。然后坐着扎大红花的迎亲自行车,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出了村,引得一村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关着门,爹摇头叹气,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气得倒在床上“呜呜噜噜”地哭。吴小有觉得姐做得太过份了点,毕竟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啊。看到他一贯强势的妈垂头丧气,蓬头垢面地哭得那么伤心,吴小有心里又同情又难受,还有点按耐不住地幸灾乐祸和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
农村娃的出路就是读书。吴小有可能小时候被他妈大巴掌扇蠢了,虽有一个教书的爹,却绝不是块读书的料。十九岁,他效仿姐夫,也入伍参了军。进了军营,吴小有好像从抗战时的统治区一脚跨进了解放区,那种激动与欢喜,无以言表。胸前的大红花还没有摘下,新战友恋家的泪水还没有擦干呢,他已经按捺不住心里满满的快活,哼哼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了。
“立正!向前看齐!正步走!”每天早晨的队列操练,新兵蛋子吴小有总是激情满怀。他双目炯炯,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尾部,在简捷响亮的口令和动作整齐划一的反复操练中,他既体会到军人的汗水奔流,也感受到男人的热血奔涌。三个月的新兵营训练结束,文文弱弱的吴小有脱胎换骨成一个黑壮精悍的训练标兵。
不久,在一次抗洪中,他们连和当地的民兵一起,连日连夜坚守堤坝,扛沙包、堵管涌,抢运物资,救护群众。在洪水冲破堤坝的紧急关头,吴小有毫不犹豫地随班长一起跳进激流,用身体挡住了决口。由于疲劳过度,吴小有昏倒在堤坝上。
醒来时,他挂着吊瓶,仰面躺在乡卫生所简陋的病床上。胯部奇痛难熬,一个健壮的大辫子姑娘正在低头为他敷药。吴小有腾地红了脸,挣扎着拉上裤子侧身避开大辫子。“别乱动!胯丫都泡烂了,还不让上药?”大辫子一把将吴小有扯成平躺,又拉下裤子给他胯部上药。“还当兵的呢?有什么好羞的?”大辫子嗔怪他。烧还没全退,他就爬起来要往堤坝上跑。大辫子粗声喝住他“还烧着呢,找死啊?乡领导把你交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没奈何,他又在乡卫生所熬了一天,烧一退,他扛把铁锹又奔上了堤坝。
由于表现突出,加之平时一贯组织纪律严明,工作作风扎实,他被点名表扬,还被提拔为副班长。随同荣誉一起到来的,还有大辫子姑娘的爱。她喜欢吴小有身上的那股不怕死的狠劲。吴小有却总是躲着她,不知为什么,大辫子总让他想到自己的妈。
乡卫生所离吴小有他们部队驻地不远,大辫子得空就揣着熟鸡蛋或卤猪耳朵来找吴小有。吴小有以部队规定战士不许和驻地老百姓谈恋爱为由,拒绝她的看望。可是大辫子自有办法,她自称是吴小有的表姐。一到部队就帮战士们洗衣缝被打扫卫生,混得那叫一个人缘好。搞得班里的战士见到吴小有,都要坏笑着问一声,“副班长,怎么好久不见表姐来啦?”大辫子执着地编织着一张密密的爱网,要牢牢网住东躲西藏的吴小有。
三年退伍,吴小有逃也似地告别部队,踏上回乡之路。终于脱离了大辫子的纠缠,他像当初入伍一样,又一次感觉到逃离统治区的轻松。不久,当包工头的姐夫托关系把他弄进一家工厂当门卫。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辫子居然千里迢迢地找到他家里。也不知大辫子给她妈灌了什么迷魂汤,反正他妈乐得拍着大腿一个劲地感叹“千里姻缘一线牵!”
吴小有彻底找不到北了。现在他面对的是两个女人,两个他想逃避而最终无法逃避的非常二加一。大辫子在他妈的纵容下,以未婚妻的身份住进了他的家里。这在他们村里,是非常出格的事情了,由此可见吴小有的妈对大辫子中意到什么程度?吴小有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大辫子的魔掌了。
姐夫出面帮忙,大辫子进了厂服务公司。恋爱的帆还没有扯起来,生活的小船就被他妈和大辫子前推后拉地逼进了婚姻的港湾。
婚后没经过任何程序,吴小有直接进入了妻管严行列。老婆一手掌握经济大权,他工资全部上交,荷包瘪拉拉,再也不能和亲爱的小烟小酒们亲热了。当初那个火辣辣的大辫子变作了现今辣火火的爆炸头。(大辫子与时俱进,学厂里的时髦娘们,剪了辫子,烫了个弹簧一样的爆炸头。)“下班不回来,又到死到哪儿喝酒去了?”“一身烟味,哪来的钱买烟?”“再喝酒就别进这个家门!”吴小有耳朵里充斥的永远是爆炸头无休无止的斥责。
有那好事者绰号“苍蝇子”的同事,总爱当众调侃他:“你娶得哪是老婆?简直是娶个后妈回来了!”其他人“哄”地大笑,吴小有脸红脖子粗地忍受着自尊被蹂躏的痛苦。男人活到这份上,就有点窝囊了。窝囊的男人总喜欢到酒桌上去找安慰。同事聚餐他是每喊必到,每到必醉。醉了不敢回家,就摸黑在河堤上迷瞪一宿。有时夜半醒来,冷风刺面,望着天上一轮静静的明月和半河粼粼的银波,他会想念部队生活。想念那些队列练习,整理内务的平凡细节,甚至想念起床号、出操号、熄灯号……离开部队不过一年多,他感觉好像离开了几辈子那么久远。
他妈听到他这些窝囊事,气哼哼地抖擞精神,准备拿出当年的威风来和儿媳妇大干一场,可还没进门就被吴小有拦住了。吴小有差不多抱拳作揖地求他妈别去找他媳妇吵,不然以后更没好日子过。他妈气得直抖,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她没想想这个厉害泼辣的爆炸头是她硬塞到吴小有手上的。
吴小有在爆炸头的统治下过着暗无天日的婚姻生活,直到儿子出世。儿子是阳光,照亮了他的世界,给他压抑无望的生活带来了温暖和希望。他不再怂巴巴地在苍蝇子的嘲笑下脸红脖子粗了,不再在下班路上磨磨蹭蹭不想进家门了,也不再在烂醉如泥后歪在河堤上挨冻受罪了。下班后,他忙忙地赶回家,乐呵呵地为儿子冲牛奶、搅米糊,抱着儿子亲不够。老婆也把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到儿子身上,夫妻之间紧绷绷的弦,由此到松缓了不少。
这样的幸福时光持续了一年多,某日厂里搞震灾募捐,吴小有揣着工资回家,准备跟老婆商量也捐点钱支援灾区。进门没见着儿子,以为丈母娘抱出去玩了。等午饭过后老婆才匆忙回来,说是刚到火车站送儿子和老娘回老家了。吴小有听了傻愣愣地看着爆炸头,不认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象被人生生摘了心肝般难受。他指着爆炸头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好-狠-的-心!”举起的手在她脸前划了个弧,重重地落在门把手上。“砰!”地一声,甩了门转身而去。
吴小有愤愤然走到厂大门口,“奉献爱心,支援灾区。”大红横幅下的募捐箱边聚集了不少人,苍蝇子和一干民警队的同事都在。苍蝇子故意笑着朝他大声打招呼:“哈哈,老吴,你就免了吧!”吴小有没搭他,径直走到募捐箱前,掏出一个月工资就要往募捐箱里塞。苍蝇子扯住他,小声地结巴着:“老吴,你你你找死啊?你老婆要是……”吴小有甩开他,一把把工资全部塞了进去。苍蝇子对其他几个目瞪口呆的同事摇头说:“老吴疯了!”
晚上到厂大门外的“小炮楼”聚餐,吴小有说起儿子被送走的事。“都不跟你招呼一声,就把儿子送走了。太不拿你当回事了!”大伙都替他忿不平。吴小有气过了,反倒有些后怕起来,搔着头皮说:“完了完了,脾气也发了,门也甩了,工资也全捐了,老婆肯定不会饶我的。”苍蝇子说:“怕啥?咱就做回爷们给她看看,还怕她个娘们把天闹翻啦?今天这餐饭我买单,酒你挺着喝,喝醉了你老婆不给你开门,就到我家去睡!怕他个毬啊!”说得义愤填膺起来,竟自作主张地给爆炸头拨了个电话,粗声粗气地说:“喂,我苍蝇子啊,我们今天都捐款了,老吴捐得最多。老吴和我们在一起喝酒,今天他就不回去了。”“什么?捐款?喝酒?不回来?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那?让他接电话!”那边爆炸头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两个八度,苍蝇子的脸色变了一变,手一抖,“啪”地合上了手机盖。
一桌人都不说话,看着吴小有,吴小有盯着酒杯发怔。正沉默着,吴小有的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平常悦耳的铃声此刻听来简直是震耳惊心。吴小有声音都颤抖起来了:“完了完了,都是你操事,这下真完了。还是你接吧?”苍蝇子被责怪,只好硬着头皮装镇定:“喂,老吴啊,在啊,在喝酒!他说他不想接你电话。非要他接,好……”把手机往吴小有手里一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色。吴小有仰脖子喝下一杯酒,接了电话直着嗓子说:“在喝酒!”“不回就不回!老子怕个屌!”说完兀自吃了一惊,不大敢相信刚才的话是自己说的。“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我老婆肯定要和我离婚了……”说着又喝下一大杯。手机又响了,不接。又响,还是不接。一会苍蝇子手机响了,吴小有说:“彻底完蛋了,肯定是老婆要找我离婚!”苍蝇子接通,爆炸头扯着嗓子唏:“离婚!我要跟吴小有离婚!!”苍蝇子赶忙把手机塞给吴小有。陷入绝境的吴小有陡然血气上涌,不管不顾地对着手机拍桌大吼一声:“怕个毬?离就离!”一桌子人都刷地看过来,他们看到了一个男人决绝的眼神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吴小有。
手机里一片静默,好一会,传来嘤嘤的哭声:“呜……,你个死小有啊,我那么大老远地嫁给你,你竟狠心要跟我离婚啊?呜……”男人吴小有一时楞住,喉头发紧,咸酸甜辣百种滋味窜入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