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刚看到这条新闻时,我内心既喜悦,又有些许失落。终于有一位中国作家摘得这顶桂冠了!只可惜,这个人不是北岛。在我心目中,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作家第一人,只有北岛。
我是通过诗歌知道北岛的。当时我还是校园里的一名文艺青年,喜爱诗歌,对现代诗有着一些粗浅的理解,正苦于在现实中无法找到与之相对应的范本,不管徐志摩、艾青、海子还是顾城,他们的作品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诗感。直到我在一本诗选中偶遇了北岛。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初遇时的诧异:内心的朦胧所想,竟被他分毫不差地表达出来,化成那么精妙的诗歌,呈现在自己眼前,这多么神奇!多么令人意外!所谓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
我习惯于把诗歌爱好者分为两类:一类是不知道北岛的,他们大多语必称海子、顾城,讲到诗歌就是“黑色的眼睛”、“面朝大海”,这是单纯的发烧友;另一类是读过北岛的,在我眼中,只有这些人“可与言诗已矣”(当然,这样的分类并不科学,很是自我,大家一笑即可,不必费力吐槽)。
作为一位被主流排斥的主流诗人,北岛的处境一直有些尴尬。尽管近年来,紧张关系趋缓,他的几本文集也在大陆陆续出版,但人民文学出版社号称“以新时期涌现的优质诗人的诗歌作品为结集目标”的“蓝星诗库”迟迟没有推出《北岛的诗》。收录了海子、顾城、多多、舒婷,还有芒克的诗,却唯独缺少北岛,这是蓝星诗库的损失,更是诗歌读者的遗憾。
网上关于北岛生平的资料不多,我也没有刻意收集,知之不细,主要还是通过阅读他的诗文了解大概。印象中,北岛个性鲜明,棱角凸出,乍见之下,极易分辨。在最常见的那张黑白相片里,他的脸瘦而尖,仿若刀削,目光炯炯,犀利而深刻。这些特征完完全全投射到了他的诗句之中,他是一个诚实的诗人,每一句诗写的都是真实的自己。
说到北岛的诗作,《回答》和《一切》是绕不开的姊妹篇。这两首作品的问世,震惊了当时的中国,也成就了北岛一时无两的赫赫诗名。很多人结识北岛,正是通过这两首作品,它们无疑是北岛最广为人知的诗作。流传最广,并不一定最能代表诗人的风格,甚至不一定是最好的。这两首诗的时代特征太过鲜明,是时代的产物,不能完全算作北岛个人的作品,就像韩愈所说“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北岛,最其善鸣者,故天假其口以鸣之。
在我看来,最能体现北岛风格的诗作,是短篇《迷途》《红帆船》《彗星》《无题》《传说的继续》,是长诗《结局或开始》,是组诗《白日梦》。这些瑰丽的诗篇共同构成了那个英勇睿智,刚强不屈,心细如发,柔情似水的诗人北岛。他像一位真正的领袖,端坐在光与影的交合处,不需要过多的表情,只目光的接触就能让人体会到无尽的深沉与悲凉。
从北岛开始,我顺藤摸瓜,渐次知道了朦胧诗运动,知道了《今天》杂志。北岛是朦胧诗运动毫无争议的主将,而他在《今天》杂志刊发中的作用,更能体现其大将风度。据北岛回忆,《今天》第一期刊发之后,编辑部就产生了分裂,面对坚持纯文学立场,或是卷入民主运动中去的方向抉择,北岛力排众议,坚定立场,不惜以清退大部分反对派编辑为代价,维护《今天》的发展方向。
遗憾的是,随着我对现代诗认识的深入,我发现自己才是“不可与言诗已矣”的那类人,因为我缺乏写作现代诗和阅读现代诗最重要的能力——想象力。网上也曾有诗友尖锐地指出,北岛这双鞋子对我来说太大了。可我依然无法抑制自己对北岛诗歌的喜爱,或许我并不能够准确领会其中的含义,但那冷峻的气质,平实的节奏和已臻化境的艺术质感,让我欲罢不能。
真正通过音像了解北岛还是2011年,在网上观看他应邀出席香港书展的视频。那次他演讲的主题是《古老的敌意》,内容一如既往的深刻,但演讲者的临场表现却像一个初次登台的孩子:说话的声音不很连贯,拿着讲稿的手在轻微颤抖,那双饱经风霜依然深邃的眼睛也不敢在观众身上多停顿一秒,偶尔扫一扫台下,又飞快地回到稿纸上,寻找下一段要被读出的文字。
他就是那位在动乱年代以最无畏的口吻喊出时代强音的审判者?他就是那位在团队分崩离析前路黯淡无着时一锤定音的决策者?我默默打量着,怎么也无法把视频中的这个人和心中那个高大的形象对上号。这样的反差并没有让我感到失望,相反,我兴奋异常——原来北岛也是一个普通人,跟我一样的普通人。哪怕见惯了人山人海的大场面,在公开场合发言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怯场,这是我自己也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的弱点,我曾以为带着这样的弱点,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所作为了,直到我看到了视频中的北岛。这个人,有着和我一样的弱点,甚至更严重,却以一个时代强者的形象,征服了无数读者。谁规定强大的灵魂一定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尽管拙于言辞,但他可以有一支谁也无法折断的笔。
从此,我对北岛的喜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作品买了一本又一本。他后期以散文为主,初读之下,便觉不同,细而品之,竟不能释卷。当代作家,散文让我叹为观止的只有两家,其一为余秋雨,其二就是北岛。两家的散文文化味都很浓,余秋雨擅长历史文化,虚文荡漾,落石点点,惊艳奇崛,汪洋如赋;北岛工于摹人记事,实中带虚,笔泛涟漪,轻柔欸乃,潋滟如诗。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蓝房子·波兰来客》)
相较之下,还是北岛的文字更亲切有力,无恃雕琢,寥寥数语,便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北岛依然在世,他的笔没有停止创作,我们还有机会阅读他更多的作品,只是根据惯例,诺贝尔文学奖短期内不会再眷顾东方作家了。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戴上那顶桂冠,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就像芒克为他取的笔名——“北岛”,他从来都是一座矗立在北方的孤岛,游离于主流之外,仅凭一支向往自由的笔,刻下了任谁也无法抹去的功绩。尽管他本人一再否认成功,但他的文学成就有目共睹,在文学的王国里,他孤独如岛,伟岸如岛,被碧蓝的海水环绕,没有人能轻易靠近,也没有人能轻易跨越。他就是这样的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