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刀
一、
距离父亲出谷已有一百日了。
临行前,父亲说要回临安,看看故人,当时,他手抚相思刀,眸中有斩不断的相思情意。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要了一匹快马,背影坚挺如山,一如十年前。
一如十年前,血战雁门关。
我叫岳云,是鄂王岳飞之子,十年前与父亲一同战死于雁门关。
后来,与父亲一同被谷主大人以长生诀复活,住在了长生谷。
长生谷有个规矩,只有住满十年才可换的百日的出谷机会。
百日不回,则必死。
使者大人下了命令,叫我出谷取回父亲遗物。
长生谷的东西不能遗落外界,这是规矩。
二、
雁门关前,黄沙弥漫,残阳如血。
远远地,我看到风沙中摆着一桌酒席。
见到我,秦桧笑了笑,递过来一杯酒。
我没有坐下,只盯着他。
十年前,正是这个人,连下十二道金牌,以致军心动摇,岳家军惨败雁门关。
他假传帝命,伪下金牌,不惜冒着被杀头的危险,也要动摇军心,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与父亲究竟有多大深仇?
只是……奇怪的是,见到我这样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他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似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他又笑笑,“岳飞告诉我,你一定会来。”
我抽刀,指着他,“是你害了我们。”
“不。”他摇摇食指,凄惨的笑道,“是他害了你们。”
迎着我的刀锋,他没有丝毫慌乱,只重重叹了一声,道,“坐下吧。听我说个故事,听完,再动手不迟。”
十年了,秦桧也老了。
他两鬓斑白,动作迟缓,一切都如同一个老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像个年轻人。
依旧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坦然又平静。
盯着那双眼睛,我竟信了他的话,坐了下来。
“我与岳飞,很早就认识了啊。”他自饮了一杯,幽幽道,“算算,已有四十余载了吧。”
“那时,我们凭栏远望,看着那落魄江山,一个说要文安天下,一个说要武定国邦。相思刀,就是从那时而来。”
“相思刀?”相思刀乃父亲生前佩刀,自从军起大小数百战从未离身。
“不错,我们是同乡,一起负囊离乡时,环儿不舍,赠了他一柄相思刀。岳飞曾许诺,待他重整河山,便娶环儿为妻。”
“后来呢?”
“后来?”秦桧盯着空空的酒杯,忽的一笑,“后来,你不是都知道吗?”
的确,后来,父亲大婚,妻子不叫环儿。
秦桧苍老又枯干的手攥紧酒杯,“是陛下赐婚。岳飞没有负了这江山,独独负了一个女子……但其实,你们都错了。”
“什么?”我没回过神,一愣。
“这病怏怏的江山,打,是打不回来的。我朝长期积贫积弱,你打回来再多,终究还是要割地求和。文以载道,才是正途。”
我皱眉,细细思索着他的话。
“也就是在这时,我与岳飞,产生了分歧。”
他自斟一杯,却不饮下,目光迷离,似回忆着彼时的少年豪情,风发意气。
许久,他开口,“岳飞执意要打,打出雁门关,打回开封府,将金人打出中原。可,国库哪有那么多银子让他打?若是再打下去,国库空虚,朝廷无力点兵,金人便可一举侵占我朝!”他激动地手微微发抖,杯中酒液洒落一桌。
“所以,最后一战,你便伪造帝命,连下十二道金牌,以动摇军心?”
“不。”他是真的老了,只刚刚一串话竟似耗尽了力气,一边粗重的喘息着,一边疲惫的挥挥手,“我说了,我没有害你们。便是没有那十二道金牌,你们也必败。”
我大怒,猛地站起来,狠狠的盯着他,“住口!父亲一生用兵如神,痛击金兵,七败兀术,若是没有你……没有你!”我攥紧双拳,可看着眼前这老人,却迟迟下不去手。
四目相对,他忽然笑了笑,回头望向临安,淡淡道,“岳飞就在那里。”
听着他的语气,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惊,急问道,“他在做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着。
三、
十年不见,雁门关变化不大,依旧是厉兵秣马,气氛肃杀。
只是有一点奇怪,如今的雁门关竟是许进不许出。
那些兵卒守在关前,任何一个要出关的人都被扣住。
我低着头,急匆匆走过,却不料撞到一员壮汉,那壮汉喝呀一声揪住我的衣领,道,“小贼,走路……”
说着说着,竟没了下文,我心头疑惑,忽听那壮汉跪在地上,道,“云将军!”
“牛皋?你……”
“云将军,这些年您和大帅去哪儿了?当年雁门关一役,大家都以为您和大帅殉国了。”跟着,他一阵大笑,“不过兄弟几个心里痛快!想不到十年之后,牛皋还能有幸在大帅帐下为卒,共谋大事!”
我被他一阵抢白,弄得一头雾水,听他最后一句‘共谋大事’,心里没由来一惊,忙问道,“等等,什么大事?”
牛皋盯着我,愕然道,“你不知道?”
坐在马车里,牛皋解释道,“云将军,如今大帅已反,率岳家军正式与朝廷开战,封锁雁门关,正是怕消息走漏给金人。”
我一阵恍惚,愣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说……你口中的大帅,他是……”
“正是岳飞元帅啊!”
此刻,我最先想起的竟是父亲背后刺的那四个字。
那如此充满讽刺意味的四个字。
精忠报国。
父亲,重整山河,武定国邦,您都忘了吗?
精忠报国,一世清誉,您都不要了吗?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您都舍得吗?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都顷刻间都化作流水。
从父亲与朝廷开战的那一刻,大宋就已经亡了。
孱弱已久的大宋,就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如何再禁得起这一场内战?
只是,谁也想不到,它最后居然是毁在了,那个将自己一生奉献给大宋的人手上。
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冷峻的目光,他的眸子里充满复仇的火光。
是啊,这个国家背叛了你,你当然有理由去复仇。
想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
父亲,您亲手葬送的不仅仅是大宋,还有自己一生的过往。
不过……也或许,大宋早在十年前就亡了。
“云儿,你可知,我们的背后是什么?”
我一直记得十年前,雁门关一役前夜,父亲跃马提枪,望着遥遥河山。
我回头,看向身后雄浑壮阔的关口,道,“雁门关。”
“不。”父亲低沉着声音,道,“是希望。这是大宋最后的气运,关破,国亡。”
父亲的背影坚挺如山,一如大宋最后的希望所在。
“所以,这一战,我们必须要胜!只有赶跑金人,才能保大宋十年平安。”
“才十年?”我惊讶。
父亲苦笑一声,“十年……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是啊,十年,已经很久了。
久的,连父亲您也如此陌生。
四、
我见到父亲时,他正坐在城楼上,手抚相思刀,遥遥的望着临安。
我听到他轻声叨念,“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环儿,环儿……”
难道……父亲起兵,竟是为了一个女子么?
我单膝跪地,抱拳道,“父亲。”
他没有理我,依旧是手抚相思刀,望着临安怔怔出神,星月明亮,我忽然注意到父亲竟已两鬓斑白,华发渐生。
这不可能!
父亲从长生谷里出来时,还是神采飞扬,满头黑发。
难道……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一叹,道,“你来了。”
他转过身,原本硬朗的面容竟显得无比苍老。
“父亲!您……”
他温和的笑了,这样的笑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极其少见。
那时,父亲从来都是深深皱着眉头,就连笑,都是对敌人的冷笑,亦或者对大宋落寞江山的苦笑。
“这,就是长生诀的代价。离开长生谷,若是百日内不回,便永远也回不去了。而且,度日如年。”他淡淡的说道。
度日如年……
是了,如今距离父亲离开长生谷,已有一百一十日。
“云儿,你可知道,相思刀的故事?”沉默片刻,父亲问道。
“云儿来时已听秦桧讲过。”
“对,对。你见过秦桧了。”父亲点头,沉吟片刻,忽道,“不要恨他。”
见我垂着头不说话,父亲叹了口气,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执念深重啊。”
父亲忽然留下泪来,跪在地上,手捧相思刀,望着天空明月繁星,悲切地道,“岳飞……愧对先烈!”
“父亲!”我跑了过去,跪在父亲身侧,“您没有错!抗金十余年,若不是您……”
“不。”父亲打断我,缓缓站起身,道,“如今我才知道,秦桧说的没错,国库空虚,民不安生,如此一个孱弱的宋朝,难以……武定国邦!”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不该在战前连下十二道金牌,影响军心!”
“云儿,你可知……当年战前,我们的一切行军机密已被金人知晓了。我与秦桧相交数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反常,所以,我便在战前留了个心,派罗延庆率一队兵马,时刻准备支援。如非如此……只怕我们败的更惨。”
“您是说……秦桧,秦桧他,帮了我们?”
父亲深吸口气,“不错。”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已被人泄密?”
父亲盯着我,忽然露出一丝冷笑。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却又藏着一股深深地绝望。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缓缓道,“您是说……陛下……”
父亲点头。
“雁门关一役,若是败了还好,只须致歉赔款。可若是胜了呢?陛下担心会招致金人的疯狂反扑,是以……”
我忽然笑出了声。
这腐烂的国家。
“可是。”我站起身,盯着父亲,“无论如何,您不能也不该毁灭它。”
五、
再次见到秦桧时,岳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心里,秦桧一直是那个,说着‘文安天下’的,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他根本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苍老干瘦的人与自己心里的那个年轻人联系起来。
所以,他只能沉默。
倒是秦桧,见了他这个本该死去的人,没有丝毫惊讶,当他瞧见岳飞手里的相思刀时,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你,不配拿相思刀。”
岳飞知道,在他心里,自己一定是假死,隐匿了十年,所以,面对秦桧的愤怒,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环儿呢?”
“环儿?”秦桧冷笑,“亏你还记得她。”
“她在哪儿?”
盯着岳飞看了半晌,秦桧冷冷地抛下两个字,“死了。”
“什么?”岳飞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岳大元帅。因为你的一意孤行,招致雁门关大败,陛下迁怒岳府,一百一十八人,无一幸免。至于环儿……她与你的关系陛下早就知道,顺手一并斩了。”
岳飞浑身不停发抖,就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双目赤红,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已失了神志。
秦桧只是冷冷瞧着他。
许久许久,他终于冷静下来,握紧了相思刀,用冷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声音,对着秦桧一字字道,“给我一支兵马。”
“哦?”秦桧偏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岳飞,“你要干嘛?”
岳飞抬起头,赤红的双目紧盯着秦桧,不吐一言。
看着那眼神,秦桧笑了,这一刻,他已等了很久很久。
从十年前,他伪造帝命,私下金牌,被皇帝仗责八十,贬为庶人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这样的眼神。
十年来,他早已安排妥当。
如今,秦桧正坐在马车上,慢悠悠的饮着温酒,神色惬意,时而露出一丝微笑。
他在赶来临安的路上。
如此重要的一刻,他怎能不亲眼见证?
六、
“云儿,相思刀……斩不断相思。”父亲忽然开口。
“就只为了一个女人?”我依旧不能理解。
父亲摇头。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思念的不只是环儿,还有他与秦桧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还有大宋曾经的那片壮美河山,父亲思念的,是那逝去的一切。
我只看到他沉默良久,叹道,“当年说着武定国邦的人输了,说着文安天下的人,却也没有赢。”
“云儿。”我尚在思考父亲的话,又听他道,“若是只为了环儿,那么当年陛下赐婚时,这个国家就已经亡了。”
抛下这句话,父亲走下城楼。
望着他萧索的背影,我似乎懂了什么。
七、
次日,岳家军攻破临安。
父亲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他不能再耽搁。
当把皇帝从王座上拉下来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崭新王朝的开始,而是大宋几百年来光辉的落幕。
耳畔,岳家军在欢呼,全城百姓在欢呼,所有人都在欢呼,因为他们心中最大的英雄——岳王爷,将带领他们摆脱贫弱,摆脱金人的阴影,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下,找回大宋昔日闪耀的荣光。
可他们错了。
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终究是泡沫烟花,转瞬即逝。
远处,我仿佛听到了马蹄踏破大地,听到了刀戟划破长空,听到了……金兵的呐喊。
那一刻,不远了。
大宋内战的消息,根本不能也不可能瞒住金人。
这一点,我知道,父亲知道,秦桧知道,甚至就连岳家军众将也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愿意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即使,它本身就是那么的虚幻无力。
坐在王座上,父亲与秦桧四目相对,两人都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那么的意气风发,那么的神采飞扬,他们彼此举杯,一杯饮下过往所有的所有。
杯盏不大,却有酒滴落在二人脸上。
秦桧已心满意足,他倒在发了疯的人群中,目空一切的叫嚣着。
即使在吵闹的人群,他的话语也清晰的传入我的耳畔。
他喊的是——
文安天下。
父亲也坚持不住了。
最后一刻,他手抚相思刀,面含微笑。
我不知道这一刻,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自己征战沙场的豪气纵横,还是曾与秦桧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亦或者,只是那一个温婉如水的姑娘。
也或者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在相思而已。
良久,他终于起身,似要赴最后一场华丽的盛宴,所有人都已盛装出席,目光含笑,只等着他。
这一场大宋的葬礼,他义无反顾。
是了,他在思念大宋最后的荣光。
这一场狂欢过后,一切都将如云烟般散开。
历史将翻开崭新的一页,而大宋,已不复存在。
也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父亲的心思,明白秦桧意味深长的笑。
既然大宋终将被历史的车轮碾压,那么不妨让这段耻辱的历史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大宋重新登上历史舞台的那一天,会不会也能快一点到来呢?
我不知道。
只是,我站在父亲身前,微微躬身,“父亲,谷主大人,命我取回相思刀。”
父亲忽然回过神,摇了摇头,他的面容已苍老不堪,皱纹横生,目光却依旧坚定。
“云儿,这个国家,需要相思刀。”
“父亲,与其说这个国家需要相思刀,倒不如说,这个国家需要相思。需要有人来铭记那么一段屈辱的历史,需要有人将它铭刻在心,以这刀刻般的疼痛来日夜提醒着他们,早日重拾大宋的光辉。”
父亲的眸中带着不舍,“那……至少……在这个国家复兴之前,留下相思刀。”
相思刀被父亲插在地上,刀身散发着幽森的光芒,透过这柄刀,我看到了一个个不屈呐喊着的灵魂,他们声嘶力竭,不屈不挠。
的确,这个国家可以灭亡,但那些热血尚存,顽强不屈的人,将永世不绝。
黄沙扬起,埋葬了一个辉煌而伟大的国度。
八、
我终于是回到了长生谷。
几日来发生的一切,竟似一场短暂而华美的梦境。
见到我两手空空的回来,使者大人走进了谷主大人住着的小屋,片刻后,他端着两杯酒走了出来。
他将一杯递给我,一杯洒在地上。
“这是……”
使者大人笑了笑,“谷主平生最不会辜负佳人与佳酿。他肯为岳王爷洒下一杯长相思,已是极大的难得,那刀的事,自然就算了。”
“你说这酒……叫长相思?”
“没错。”他点点头,“相思客,当饮长相思。”
握着酒杯,我有些发怔。
相思刀,毕竟斩不断相思。
因为它本就是相思。
回望临安方向,我似乎已经看到,若干年后,必定会有一个年轻人,手持相思刀,怀着对这个国家的相思,叱咤长空。
想到这里,我将手中的长相思洒在了地上。
相思客,当饮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