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是个杀手。

刚入行时师父就教诲他“江湖问路不问心”，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就得不夹半分真心。可说实话，直到阿三第一次把飞刀扎进人的胸口，他也没完全理解这句话。

杀手嘛，拿钱杀人就行了。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师父那套“江湖说”早就过时了，如今的年轻人出手相救怕被讹，出门走路都得随身带电棒，早就没了什么江湖道义，满口都是“社会社会”。现在这个世道，你说谁有情义，那是在笑话人。

杀手的活也不好做了。

同事胖丫不仅一次提醒阿三，“老哥，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用飞刀，看看我这把p229，德国改制版，全息消音，杀人于无形……哎哎，你别走啊！”

阿三是个死脑筋，他从师父那里学到了什么，就得用什么，过时的江湖道义，他也得守。虽说这种想法有点可笑，但他总觉得子弹穿过身体和飞刀是不一样的，飞刀溅出的血是有温度的。

同事们都说，阿三真怪，不过杀手这个群体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也就没人太在意了。

阿三接的活不频，三个月大概开张一次，师父有言“劳逸结合，事半功倍”。偶尔老板有多余的生意找他，那是要加钱的，之所以老板愿意找阿三，主要还是因为他未曾失手过。为什么从来没失手呢？想来想去，阿三还是归功于师父，听师父的话肯定不会吃亏。

阿三平时寡言少语，人际关系更是贫乏得很，最大的爱好是在休息日吃草莓冰，用胖丫的话说这叫“自带闷骚属性”。尽管如此，阿三坚定的认为他和其他杀手是不一样的——他有喜欢的人。

喜欢吃的东西是草莓冰，喜欢的人是卖草莓冰的小姑娘。

其实小姑娘也不小，与阿三年龄相仿，总是系着粉色的围裙，笑起来像草莓冰一样清爽甜蜜，客人都叫她冰果儿。冰点店就开在阿三家楼下的拐角处，店面只有两张桌子，收拾得干净讲究。

周一是阿三最期待的日子，小店九点开门，九点一刻阿三准时出现在店里，点的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草莓冰。在小姑娘这里阿三已经是熟人了，她甚至会提前准备好，在阿三来的时候直接从柜台后拿给他。

阿三心里甜滋滋的，嘿，她记得我，还记得我吃草莓冰呢。

但表面上阿三还是木着脸，循规蹈矩的交钱，坐下，埋头吃冰。阿三喜欢周一，周一是城市最忙碌的时候，人们才没有闲情逸致到这小店消磨时间，他也就有了和冰果儿独处的机会。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师父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识人。识人才能知悉他的一举一动，所谓知己知彼，当你摸透了他，他的命也就被你握在手里了。

可当阿三看着冰果儿的时候，他眼前就隔了一层纱，里面是粉绒绒的一团，像小猫扑着的毛线球，看得直让他心痒。

每次和冰果儿一起待着，他总会想起红尘客栈里的歌词“檐下窗棂斜映枝桠，与你席地对座饮茶”。阿三对周杰伦没什么感觉，不过这首歌他倒是能倒背如流，好像活脱为他而作的武侠爱情片，那个浪迹天涯的侠客阿三为心上人封刀隐没在这寻常街巷中。

今天的冰果儿有些不一样，到底哪不一样了，阿三说不上来。她好像换了条围裙，颜色鲜亮了些，还缀上了俏皮的花边。

好像...好像脸红了些...嘴唇...嘴唇也红了些...脖子...

阿三收回目光，他的脸也燥了起来，连忙吞了几大口草莓冰，才借劲消汗。

今天格外热呢。

“这个是我新做的牛轧糖，你要不要尝一下？”

阿三抬起头，冰果儿就站在他面前，手心里躺着一块糖，糖纸是透嫩的白，衬着她的手那般好看。

阿三用手捏起糖，指尖不小心划过冰果儿的手心，脑袋却跟炸了双响炮似的。他迅速收回手，把糖揣进兜里，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阿三接了电话走出小店，冰果儿在背后看着他，他不用回头也知道。

距离上记票做完也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老板叫阿三回“点儿”里找他。“点儿”表面看是个皮包公司，内里就是个杀手聚集地，比如胖丫，外看是个纯良娇憨的程序少女，实际做的是技术黑客、倒卖改装武器的勾当，偶尔也靠杀人挣个外快。

老板给他布置了新的任务，目标是个不起眼的小青年，两撇胡子，长相平平，照片里看着很邋遢。有时候你搞不懂为什么要杀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是否该杀，尽管这个人长得可能就跟你家小区里的牛奶工一样朴实老实，可杀手这行的行规是谁都不能忘的:一不认人，二不问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师父也说凡事都有因果，他种下了因，你只要去收他的果就好。

阿三并不好奇，他只是交易的一方，他需要的是钱，而不是藏在后面阴影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三拿起资料，仍然看着老板，“这单做完我就不干了。”

老板嘴角扯了扯。

阿三继续道:“这单二八，谢你照顾。”

老板的手在阿三的背影上无力的抓了抓，抱头痛定思痛，妈的，我的肥肉呀。

看到阿三出来，胖丫三步并一步把他扯到自己的电脑跟前，“来来来，给你看看我的最新成果，我称之为绝命杀手排、行、榜。酷不酷！！”

旁边的杀手甲给足面子:“酷，实在是酷。”

胖丫嘚瑟的挑了下眉，指给阿三看，“我这个排行可是综合了目标数、精准度、装备炫酷度于一体的精华啊！三哥你在这里……”胖丫故作玄虚停顿了一下，眼神贱兮兮的在阿三脸上游走，“排第二哦。”

阿三“哦”了一声。

胖丫完全沉浸在自嗨模式中，无视阿三的冷漠，“给你们个机会！猜第一是谁！”

话音刚落下，胖丫就又接了上去，“是不是猜不到！是不是！告诉你们吧，是狼牙！狼牙！！啊，男神果然是男神。”

杀手甲依旧很给面子:“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傻子才想不到。

各行各业总有几个流传千古的大神，就算没见过，江湖上也都是他的传说。流传千古有点扯过了，但是狼牙的实力无可置疑，毕竟上一个“传说”老枪就死在他手里。

阿三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他抬起头，云把太阳一层层盖住，照得整个天空白晃晃的，很像他跟狼牙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阿三跟狼牙同一天入行，都是“点儿”里的新人，两人年纪相仿，性格也跟卡模子似的，一路走过来，有了比同事更深的感情。

他俩的名声越来越响，可正当风生水起的时候，狼牙失手了。

狼牙接到的任务，是刺杀他自己的父亲，他以入行来最高的价钱接了单，却没能下得去手。

从小开始就对他拳打脚踢酗酒赌博的父亲，到处借高利贷惹了一身债的父亲，他脸上是血浑身带伤做梦都想杀掉的父亲，可到最后一刻，子弹打在他床头的相框上，碎了一地。

阿三接替狼牙完成了任务，他拔出目标身上的飞刀，仔细看了看这个男人的脸，和狼牙实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也就是那一天，狼牙离开了这里，阿三不会忘记狼牙对他说的话，杀父之仇，必欲报之。

他能和狼牙走得近，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讲道义的人，所以这句话，他才十分理解。道和义，不是都能兼顾，阿三选择行他自己的道，便定会负了狼牙的义。

可阿三并不怕，做这行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你走在刀尖上，你得让自己不掉下来。把重心放在怎么摔才不会痛，那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吃过晚饭来到小店拐角，正好是晚上九点，冰果儿在给门落锁。阿三站在阴影里，恰能瞟到她蓝色的衣角。

穿过一条无灯的小巷，再走几步就是冰果儿的住处。阿三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巷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冰果儿一人碎碎的脚步声，这让他很安心。

红尘客栈在他脑海里回放，他又是那个只愿为冰果儿折腰的孤独侠客了。

日历上画了个红圈，阿三准备在六月十八这天动手。

油笔甩出的几点红滴在纸上，像飞刀刺进身体里溅出的血。

六月十八这天，阿三顺利完成了任务。

六月十八这天，阿三再没见过冰果儿。

她躺在雨夜的地上，再没有醒来。

那天晚上冰果儿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走入必经的无灯小巷，几个刚从红灯区嗨完的纨绔子弟迎面而来，酒精上脑如狼一般围住了冰果儿。

她挣扎，呼喊，却被捂住嘴，眼眶被泪水浸湿，抬头淹没她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可阿三偏偏不在。

那一晚，目标精确的出现在阿三算好的时间内，飞刀划出完美的弧度，把他和冰果儿永远定格在两个世界。

楼下的小店关了，锁死的门销示意着主人已经不在。阿三的手从兜里抽出，手心里躺着的糖好像还有冰果儿的温度，可糖衣破碎，融化的部分扭曲成他碎裂的心。

师父死前要阿三别给他报仇，那是命，他认了。他说收阿三是因为有眼缘，师父是相信缘分的，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阿三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

可冰果儿不该有这样的命，阿三不认，他要给冰果儿报仇，哪怕搭上他自己的命——冰果儿是他要定的人，就是他的缘分，就是他的道，他的义。

想找到仇人很容易，阿三混迹社会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是素人。他懂法律，但他更懂法律是权力的附属品，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替冰果儿血债血偿。

三天之内，他结果了四个人。

这是阿三第一次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这么多的人，飞刀上的血好像洗不净，刚露出凛冽的寒光，就又涌上新的血。他透过刀锋，看到自己麻木的脸，看到的一双眼睛都是腥红的。

他破了师父的诫，错的彻底，可他真正明白了师父的话。

还剩最后一个人，他该完成对冰果儿的承诺了。

阿三走进地下停车场，悄然藏在暗处，等待着目标出现。此时此刻，阿三的心里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兴奋，就像他马上要和冰果儿告白，在等着她的答复一样。

电梯门开，尽管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带着墨镜，用围巾牢牢的包住脸，阿三还是一秒认出，这是他要收掉的最后一个目标。

飞刀出手的一瞬间，阿三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看着刀片划过仇人的喉腔，鲜血喷涌而出，眼前染上一片血红。

那是他为心爱的人献上的奠礼，希望她不会觉得太迟。

可阿三没能再收回飞刀，在动手的同时，三发马格南.50直穿他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失去重心，身体垂直砸向地面，迸溅的血飞到脸上，阿三第一次感觉到血是如此温热。

“沙漠之鹰”——那是狼牙的爱枪。

狼牙进入阿三的视野，却没有朝阿三走过来，他走到自己的雇主旁边，看着地上的男人捂着喉咙，眼眶赤红，扭曲着发出“嘶嘶”的声音“救我…救我…”

血像毒蛇一样在身下蜿蜒，狼牙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飞刀在男人身上蹭了蹭，“不好意思，我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狼牙走路的样子，还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阿三想笑，但没能扯动嘴角。

飞刀如愿以偿的回到阿三手中，他觉得踏实了，所有力气一时间像流水一样散去，他无声的说了句话，闭上眼睛。

狼牙点起烟，眯着眼向太阳吐出一口浊气，微弯嘴角，“不客气。”

阿三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冰果儿共骑快马，在落日的大漠中扬起万千绝尘，她回眸，他笑，身影隐没在漫天黄沙。

“红尘客栈风似刀 剑出鞘 恩怨了

我只求今朝拥你入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