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雨似乎有些停了。
小武坠楼的现场已经被拉上警戒线,几名警察正在拍照,两名医护人员对小武做着检查。小武身下的草坪微微有些凹陷,脸朝下,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但面部贴着的草坪可见斑斑血迹。保安部黄队长见我过来,敬了一个礼,把我介绍给现场的杜警官。
杜警官介绍说:“人已经死了,死者手腕上停摆的手表显示时间为三点四十三分,估计是其坠楼时间。小武坠楼的6楼窗户有明显撬痕,未发现其余打斗痕迹。调取的视频监控有小武周五晚上加班的活动影像,但坠楼窗户处是视频监控盲区,没有任何影像信息。目前估计自杀可能性大。”
三点四十三分?杜警官说这个时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昨晚刘娜在收到小武微信后还娇嗔着说:“哼,又加班,还说表停摆了,忘记时间了,太晚,干脆一鼓作气加班把事情做完,今晚就不回了,找理由打发老娘!”我打趣道:“你们还在新婚热乎劲里呢,小武巴不得赶紧回来抱美人!最近事情是多,估计小武也是忙不开。”刘娜“哼”了一声,美美地向我伸过高脚红酒杯,“cheers”,说罢一饮而尽。那个时间应该是将近晚上11点的样子,既然手表停摆了,怎么现在小武的手表停摆时间又是三点四十三分呢?我听着杜警官的介绍,心里盘算着。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杜警官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我,吓我一跳。
“没有,没有”,我赶紧敷衍道。
我不是要刻意隐瞒什么,而是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小武跟刘娜说手表停摆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是找的理由不回家?再说手表停摆了,会不会小武又给自己设定死亡时间而人为地在手表停摆后再拨到三点四十三分?既然刘娜知道手表停摆时间,这个时间的疑问她可以自己提,我先说是不是不好?我决定我不提这个疑问。
保安队长悄悄通报刘娜已进公司大门,我竟有些慌张起来。小武坠楼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内疚起来,似乎是我没看管好小武似的。坦率地说虽然我是小武和那个女孩结婚后才认识的刘娜,按理我跟刘娜之间不会因为小武而有什么不快,但在小武和刘娜好上后我心里对刘娜是有看法的,毕竟刘娜大小武9岁,二人都是婚姻在身状态,可碍于刘娜的身份,这种看法慢慢被所谓闺蜜情谊取代,我和刘娜之间竟开始可以毫不避讳谈论小武,以至于看到小武和刘娜结婚还真心地祝福他们。看到刘娜的身影恍惚地飘来,我想到小武,有些哽咽。刘娜见我迎上前来,努力地朝我摆摆手,却又伸出手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刘娜在颤抖,是那种压抑内心颤抖的身体颤抖。我不争气的眼泪顺着眼眶就吧嗒滴下,顺着刘娜的黑发,落到刘娜真丝睡衣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刘娜轻轻地推开我,眼睛里没有眼泪,脸色严峻,目光深邃。
小武的遗体已经被放置在担架上。刘娜上前仔细地看着小武,把小武头发里的草坪叶子轻轻抽出,放在鼻下嗅了嗅,再用衣袖轻轻地拂着小武面容,似乎掸去小武脸上的倦容与灰尘。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空气里有一种窒息的气氛,刘娜的动作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把眼前的镜像分割得整整齐齐的破碎,一格一帧,静默而立,残酷而存。刘娜拉起小武的手,定定地看着小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块普通石英表,表蒙子裂纹重重,指针停在三点四十三分。刘娜把小武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俯身亲吻着小武的唇,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你就不怕疼吗?你就不怕我疼吗?”
我搂着刘娜,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地说:“小武的手表停在三点四十三分,估计是那个时候坠楼的。”刘娜缓缓地直起身,眼神空洞,对着担架旁边的医护人员摆摆手,“先送走吧。”刘娜拉着我的手,扶着我,我感觉她在我手掌心用力地摁了摁,也许刘娜也在用这无声的语言安慰着我。刘娜说:“珊珊,陪我去小武办公室看看!”
我陪着刘娜,走进办公楼主楼电梯。其实要去小武办公室,可以直接从附楼的电梯上去,一则我是想陪刘娜多走会,说实在的我有些不敢进小武的办公室,怕刘娜睹物伤情;二则从主楼过去能经过小武坠楼的那扇窗户,我想看看小武坠楼的地点。电梯在6层停下,往左通过长长的过道便是附楼。我陪着刘娜缓缓地走过去,经过那扇窗户时,我便仔细打量起来。我知道这扇窗户是视频监控的盲区,所以曾要求过保安部将所有盲区的窗户都用螺丝钉死。窗户仍然大大地打开着,地上一把一字改锥静静地卧在墙角,我依稀看到窗户边沿的撬痕。过了这扇窗户,便是小武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两名警察正在拍照。在现场见证的一名保安见我进来,敬了一个礼,悄悄过来告诉室内物品已经提取得差不多了。我点点头,扶刘娜在椅子上坐下。
“警官,有什么私人物品需要给我的吗?”刘娜坐下后有气无力地问。警察抬头看了看刘娜,嘴里含糊地说“稍等”就继续整理桌子上抽屉里的各种物品。我看到小武办公桌后面靠墙的文件柜里立着嵌有他和刘娜合影的相框,照片上两人十指相扣,笑容灿烂。刘娜看着照片,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我赶紧上前抚着刘娜双肩,“娜娜,我们走吧!”
刘娜起身,引着我往卫生间走去。就在这时,刘娜的手机提示音“叮咚”一声,刘娜浑身一激灵,小武的邮件!刘娜抖抖嗦嗦地拿出手机,我知道他们二人的来电和邮件等提示音都是单独设置为不同于别人的。我也吓一跳,着急忙慌地凑上前去,的确是小武发来的邮件,是一份向刘娜告别的邮件。
“亲爱的娜娜,对不起!当你收到这份定时发送的邮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想告诉你我必须离开,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解脱一切。我答应过你会陪你到最后,现在看我食言了!对不起!爱你!”
刘娜的双手剧烈抖动起来,一声痛彻心底的“小武”叫喊出她此刻心里所有的情感,刘娜整个人瘫坐在地,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控制,泪水飞溅。我轻轻地拍着刘娜后背,真怕她哭得背过气去,就不停地唤着“娜娜,娜娜”。刘娜抱着我,趴在我肩上痛哭起来,像个孩子,哭得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们的哭声唤来不少人,大家劝慰着把刘娜搀起,谁也不敢多说话。
在6楼查验物品的警官轻轻搭了下我肩,示意我过去说话。“郑主任,麻烦你安抚好死者家属,等她情绪稳定,我们还要跟她做个笔录,了解一些情况。现场的勘验已经基本结束,我们会跟你们保安队长做好交接。”我点点头,我注意到那把躺在墙角的改锥已经不见了。
5
安排好刘娜到附近酒店休息,我便匆匆赶往会议室,会议是党办主任陈希根据赵书记要求召集的。我一边走一边翻看未接电话,周总、王副总、宣传部李部长、赵书记、陈希主任等都有打来电话,有的未接是三番五次地打来,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电话,总之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我的未接电话总共有34个。凭直觉,我的未接电话会招来会议大多人的不满。
走进会议室,大家似乎都在等我一个人,周总和赵书记亦都到场。我刚走到座位还没坐下,赵书记就开始说了:“临时召集大家开个紧急会议,会议开始前首先要严厉批评郑珊珊同志,公司出现突发事件,作为身在现场的总裁办主任,电话竟然不接,导致我们班子成员无一人能及时获知现场情况,在市领导询问我们有关现场情况时我们的汇报工作极其被动。我不知道郑珊珊同志是出于什么考虑不接电话,能不能在这里解释下?”
意料之中,我有些懒得解释,但还是开口说说吧。我说:“呃,这件事发生后,我给周总、王副总、李部长,包括赵书记本人都有过电话,我想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已经把我的通知职责予以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就是要安抚好死者家属和现场处置。”我不是不接受批评,也没有生气,我力求客观。
“安抚家属?!哦!”我话音刚落,赵书记的话就跟过来了,“恐怕是跟家属关系不一般吧,恐怕又因为家属是刘市长侄女吧!别的事情就可以靠边站?”
赵书记直截了当的说话,倒是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许赵书记说得是对的,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我有点惶恐起来。
周总看了我一眼,接过话茬,说:“今天的临时会议主要是研判一下小武坠楼的突发事件,尤其是在巡视组即将对我公司巡视之际,时间点敏感,又事发突然。郑珊珊同志其实已经及时通报了与事件相关的部门领导,那我们就切入会议主题,请各相关部门把接到突发事件通报后所做的工作做一下汇报。先从王副总开始。”应该说周总的接话,迅速让我定下心来,不仅及时把握了会议方向,也为我解了围。周总知道我的小脾气,有时候我会不顾场合地顶撞,之前我也曾顶撞过赵书记,周总可能不希望看到我又耍小脾气。我知道这不太好,可我好像也改不了。
王副总介绍了小武的工作表现、主要工作范围和职责设定后,环顾了一眼与会人员,略微沉吟了一下,说:“从我们自查的情况看,公司现金保险柜完好无缺,数目与日常记录相符,没有异常。公司对公账户由于周六日银行不对公办理业务,目前未能查询,预计应该不会有异常。只是,只是……”王副总用目光征询着赵书记和周总。周总没有看王副总,但我感觉周总不用看就知道王副总的意思,所以周总和我一样,都低着头,佯装是在做笔记。赵书记倒是接过王副总的话茬,问:“不就是小金库的事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小金库早已有之,也不是我们设立的,历经几届班子了,正好借助这次巡视,我们还是主动把这事讲清楚。”
赵书记话音刚落,王副总赶紧接过话,说:“现在的问题是恐怕说不清楚了。你们说巧不巧,小金库的帐一直是小武负责的,一些基础账册也是由小武单独保管,没有归入公司档案室,我记得上周在小武的柜子里我还瞄到过。”我猛然想起在几个月前的一次总裁办公会上,周总特意嘱咐我要记录下将小金库账册移交档案室保管的工作要求,并体现到会议纪要里,难道周总有先见之明?我抬头看了看周总,周总依旧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但我感觉他好像对所有人的状态都了然于胸,以至于他停下笔抬头的时候目光直接与我的目光对接,嘴角翘了一下,做出一个不露齿而文雅的微笑。旋即周总严肃地问:“账册当初为什么不移交档案室?办公会上已对此作出要求,如果有遗留问题没处理好而暂时不能移交,那有没有情况汇报?”周总顿了顿,语气平和,但透着一股问责的寒意。王副总刚准备张嘴解释什么,周总双手往下一按,说:“现在先不用解释,我们再听听李部长关于舆情、保安队长关于现场的情况汇报。”周总语气和缓,但不容置辩。
“舆情已经开始发酵,已有多种版本的演绎,倾向性的意见是小武被杀人灭口,这对即将开始的巡视带来了不好的影响,甚至将正常性的一次巡视放大而妖魔化了……”
李部长正做着汇报,周总摆了摆手,打断李部长的发言,“你就不用演绎了,说具体客观的就行。这样,舆情的情况大致也都比较了解,都能猜到,先听听保安部的汇报。”说罢,周总对着保安部黄队长,摊开的手掌向上抬了抬,说:“你请!”
黄队长就现场的有关情况提纲携领地做了汇报:
视频监控显示小武周五晚上一直在办公室加班,中途出来过两次,都曾消失在监控盲区,最后消失在监控盲区没再出现的时间是两点十一分,小武办公室的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通过检索当晚全公司所有的视频监控,未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入公司。
早上六点四十七分保安巡逻发现小武尸体,立即向郑主任做了汇报。
小武尸体无任何身体外伤。
坠楼窗户有撬痕,疑似改锥所撬,有人曾见过改锥,但后来没找到。
小武的手机信号正常,储存卡已被格式化,待警方数据恢复。
办公室所有物品井然有序,没有翻动痕迹。
警方提取物品有视频监控硬盘一块,小武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一台,手机一部,纸篓废弃纸张若干。
我有些失望,那个关键的改锥怎么不见了呢?如果是小武自己撬的窗户,那改锥上自然会有小武的指纹,而如果改锥上不是小武的指纹,那撬窗户的自然另有其人。而改锥竟能在我们眼鼻子底下凭空消失,想隐瞒真正撬窗的是谁?难道这个人就在刚刚现场的人群中?我想着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难道真的是他杀?
“我扶刘娜到小武办公室的时候见到过改锥,后来出来的时候就没再看到。”我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么一句,等意识到我在说什么的时候,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想改口,或想掩饰,又怕别人误会,竟词不达意地说:“不,不是,没……”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会议室的所有人都盯着我,我竟然埋下头,有些难受起来。
“珊珊是不是有点恍惚啊?是不是受刘娜的情绪感染的?”周总和缓地说道,手指轻轻地在会议桌上笃了笃,仿佛是在点醒我。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周总的解释是我最能接受也是最合理的解释,尽管我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平时周总不苟言笑,也从未称呼我为“珊珊”,但就是这么个“珊珊”从他嘴里说出竟然让我的惶恐有了依靠,我从内心有些感谢周总。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对保安队长说:“郑主任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啊!改锥可是个关键证物,怎么就不见了?还能凭空飞了?”赵书记说着话,眼光便扫向党办主任陈希和宣传部李部长,这几个人都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是是”附和着。
周总笑了起来,把头扭向赵书记,“都成侦探了?呃,改锥上就一定会有指纹吗?”周总有点嘲讽,弄得赵书记没再应话,尴尬地低下头。我不由得佩服起周总,对啊,如果改锥上没有指纹,这个改锥有没有都一样。
赵书记耷拉着眼皮,一边合上面前的笔记本,一边开始漫不经心地发言,似乎刚才周总的嘲讽没发生一样。赵书记说:“小武是自杀还是他杀,甚至谋杀,我们不是办案机关,这由侦查机关下判断。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把有关情况如实提供。”赵书记指了指保安队长,说:“一是刘娜前夫对离婚一直纠缠不清,也曾到公司找过小武并恶语相加,有没有报复小武的可能?二是现场凭空消失的改锥这一情况要及时反映;三是财务账册遗失一事要形成书面材料提交。”
“接着赵书记的话,我把工作安排说一下”,周总一脸严肃,扫视着与会的每一个人。“第一,郑珊珊主任负责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第二,王副总就小金库的问题形成全面的书面汇报材料,实事求是;第三,李部长负责舆情应对,公司网站发布小武突发事件的通稿,陈述小武坠楼客观事实的存在,讲明坠楼原因待公安机关判断,表明我们积极接受巡视的态度,并欢迎提供线索,做到不回避、不掩饰、不拖拉;第四,保安部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工作,及时反馈进展,尽早对死者家属有个说法。”周总讲完,看了看赵书记。赵书记点点头,说:“补充一句,党办主任陈希负责统筹巡视工作的联络协调。”会议似乎很和谐地结束了。
我则有些失落,我还是纠结在改锥的问题上,那把改锥我都能发现,作为第一时间现场勘验的警察能没发现?发现了为什么没及时提取?刘娜为什么一直不讲时间的问题?我心里有些堵得慌!我真的有些恍惚了。但很明白的是,关于小金库说不清楚的事都可以归集到小武专管而又遗失的账册上了,一些事都可以推到小武身上了。我隐隐地为小武不平。
6
我来到刘娜休息的酒店,让服务员打开门,我猜想刘娜应该是躺在床上,我不想让她起身开门。尽管地上铺着地毯,我穿着的高跟鞋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刘娜斜倒在床上,被子胡乱地盖在身上,没有抽泣,就那么躺着,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一片枯槁的叶子。
我轻轻地在刘娜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刘娜肩上,六神无主地看着刘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有用吗?
“抱抱我!”刘娜细语请求道。
我俯下身,在刘娜身边倒下,手臂环抱着刘娜,也许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
“喝点水,好吗?”我轻声问道。刘娜点点头,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出。
刘娜起身接过我递过来的茶杯,双手捧着,怔怔地望着瓷白的茶杯,喃喃地问道:“珊珊,小武爱我吗?”
“傻瓜,小武当然爱你了。”我赶紧把话跟上,可说完才觉得这不是更让刘娜伤心吗?如果小武还在,这话是好话,可小武不在了!
刘娜苦笑了一下,问:“他是爱我吗?还是看上了我是市长侄女?”刘娜诡异地看了看我,眼角的泪再次滑下,“前夫也好,小武也好,你也好,你们所有人与我交往都仅仅因为我刘娜这个人吗?不,你们至少是因为我是市长侄女才跟我接近,而我还一直生活在这种幻觉中,我以为小武真的是爱我,我们都把幻觉当真了。”
我愣住了,我没法接话。我猛然想到会议上赵书记一开始对我类似的发难,我再次惶恐起来,但我嘴里却是不由自主地说道:“瞎琢磨啥啊,别胡思乱想了。”
我努力地就当刘娜有些神志不清,但刘娜的话让我还是有些不快,我忍不住有些反击意味地说:“娜娜,你觉得小武追你动机不纯,那你不也主动迎合小武的吗?不是因为你,小武能离婚吗?没准小武跟那个女孩就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还挺好的呢!”我一想到小武死了刘娜竟然还在质疑小武是不是爱她,不禁有些激动。
“那是因为我小武才死的咯?”刘娜拍着床,悲痛地怒问我。“是,你是对小武好,我知道。小武跟你分手,你忍着;小武跟我好,你装得很释怀,还默默地让周总提拔了小武,负责别人插不进去的小金库,可他驾驭不了啊!你害了他啊!”刘娜盯着我的眼神已饱含一种怨恨。
我有一种心被刺痛的感觉,我不甘心地逼问:“娜娜,小武的手表停在三点四十三分,但我记得昨晚你说到小武手表是差不多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停摆了的,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我盯着刘娜,想看她的反应。
刘娜低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茶杯。“我有说过吗?没印象了。”刘娜陡然轻声细语下来,话语似一阵阴风飘过。
我一时语塞,有些尴尬。许是因为这种因素,我陪伴刘娜开始变得有点心神不定。像完成任务一样,我找了个粥铺陪刘娜吃了点东西,再把她送回家,我正准备转身离去,刘娜在我背后颤着声音喊了一句“珊珊”。我转身回头,刘娜噙着泪,向我伸出双手,犹如一位被人抛弃流落街头的小孩,我一阵心痛,上前抱住刘娜,我们紧紧拥在一起。刘娜抽泣着说:“对不起,珊珊,我不该跟你发火。”我抑制着抽泣,“娜娜,是我不好,小武已经走了,你要保重。”我不知是在安慰刘娜,还是在劝慰自己。
雨又开始连绵地下了!
我没有回家,一路超车,狂奔到郊区练车场的那片空旷河床。
这是一块河流干涸已无水源的河床,被驾校用来作为练车的场地。河床两旁粗大挺拔的柳树静静地立着,夹杂着梧桐或槐树。没有路灯,黑黢黢的一片,归巢的野鸟便藏在这些枝桠上卧着。我把车停在河床中央,不由自主地循环播放起《kiss the rain》,雨的印记。
我学车是和小武一起来学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是恋人关系。刚开始学车的时候,对驾车有一种新奇的兴奋感。我站在河床中央,环顾四周,对着小武说:“小武,你看,来路坑坑洼洼,去处崎岖不平,我总有一天会开着我的宝驹,停在这片河床,到时两岸树木见证,头上白云见证,我们纵横驰骋,那是不是很有征服感的爽透?”小武问:“你的宝驹是啥?”我大声喊道:“jeep!”我们就一起大笑。驾驶jeep会给我一种自由、野性、粗犷的感觉。
我不清楚小武为什么会和那个女孩突然结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这一直是我心头的梗,小武的死让这个梗又钻出来,深深地刺疼着我。我不清楚小武为什么又追求刘娜而离婚?我更不清楚小武为什么会坠楼?
手机的提示音告诉我有新邮件,和刘娜一样我看到了一份来自小武的邮件。看来又是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珊珊,估计这个时候你应该是一个人了,我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先请原谅我给你的伤害!
我是一个懦弱的失败者,也许许多的根源都源于此。
我就是那只身在井底,每天努力往上爬的青蛙,我渴望有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哪怕垂下的是一条蛇,我也会攀附而上。
其实我们都是这只青蛙,只不过你们比我幸运。
我还心存一点善良,只是有时善良终究敌不过心里的欲念。
她和我一样,卑微无华。而你,则是那朵高高在上傲娇的木棉花。和她结婚,给她一个交待;把你放在心底,开放如初,也许才能灿若夏花。
给刘娜的邮件,估计你也会看到,我所说都是真心话。红尘里,她可能就是那根可以攀附的绳索,动机的猥琐不影响我会用心爱她。
尽管如此,我发现我还是错了,我从井底爬将上来,才发现自己其实又是另一个井底之蛙。
我把我和盘托出,已经无所谓我是一个怎样的笑话,但我想你因此而释然,我的不安会少些。
也许这份邮件公安会提取得到,但我还是要以这种方式向你告别。如果这份邮件真的发出,我倒觉得这也挺浪漫,好似我们还可以实现阴阳两界的跨越。
我必须走了,也只能走了。
爱你!真的爱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份邮件,我越想努力地看清什么,越是一头雾水,我似乎迷失在一片雾气腾腾的沼泽之中。车中,《kiss the rain》如雨一般地流淌,我从车上下来,用迷茫的身体与雨对话。我仿佛看到小武站在窗前,和雨一起飘下,像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坠落。对着这片河床,我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惊得一些野鸟扑棱扑棱地从树叶间窜出,慌乱的鸣叫在河床的雨幕中久久回旋。
雨,就这样慢慢地下着。
7
巡视组进驻的第二天,我被告知,小武坠楼有谋杀嫌疑,警方已决定立案侦查。
那把神奇消失的改锥其实不是真正现场遗落的改锥,而是警方故意放在现场的另一把改锥。
(本篇首发于《奔流》2018/11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