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号,阴历十一月初六,在这个料峭的寒冬,在这个久违的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里,已经十多天颗粒未进的102岁的老人,在得知自己的灰孙子刚刚呱呱坠地的那一天,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守护在床前十多个日日夜夜的儿孙们。
对于奶奶,从内心讲,有着复杂的感情。往事历历,让我再一次徘徊在记忆的边缘,任由记忆的碎片把过往的种种苦不堪言串串连接……
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姑姑老大,然后大伯,我爸老三,但在弟兄中排行老二,所以都叫他老二。三叔是四弟兄中有胆识和魄力的一个,早些年就开始搞建筑,也成了那个时候我们村子里的经济带头人。四叔是天生聋哑人,三叔的经济条件好,奶奶和四叔也就一直跟着三叔过。
爷爷是在20多年前80岁的时候,因为得病去世。爷爷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实人,在那个经济落后连饭都不饱的年代,人如果太老实了连活活饿死都有可能,故而,奶奶强悍的性格,可能是对老实爷爷性格的一种互补,一种生存的需要。
但也因着奶奶强悍的性格,让她与很多人的关系很是疏远。
长孙女的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听妈妈说奶奶特别重男轻女,其实在那个年代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点也不奇怪。大伯家先生了男孩,也就是奶奶的长孙,后来妈妈生了我,我比堂哥小一岁,听妈妈说,奶奶就在我出生以后开始明显表现偏心。她不仅对爸爸妈妈态度不好,还不肯帮妈妈带年幼的我,整天把长孙捧在手上,背在身上。
父母忙于农活,不得已常常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后来有了妹妹,父母更没精力照顾我,只得将我送给我外婆带。所以,幼年的我是跟外婆在牛棚里长的(此牛棚非彼牛棚,外公是牛贩子,家里经常有暂时养着的牛,所以有了外婆家的牛棚)。
因为奶奶一再的偏心,所以与母亲结下了恩怨。记忆中她们经常吵架,为家务,为孩子,为农活,紧张的婆媳关系,稍一触碰,绷紧的弦变会断裂。或许是奶奶做得过分,连还算孝顺的父亲也常常站在母亲这边,替母亲说话。爷爷是老实人,惧于奶奶的威力,也不敢有多明显的立场,但对于孙男孙女是一样看待的,所以那个时候我喜欢爷爷,可见了奶奶就像陌生人一样远远地躲开。
随着弟弟的出生,奶奶和妈妈的关系稍有缓解。后来我参加工作了,也很少回去,随着岁月的变化,年龄的增长,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变,母亲和奶奶之间的婆媳斗争随之逐渐平息,但总有那么一些隔阂横亘在她们之间。最为难的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婆媳战争虽然不再正面交锋,但她们常把她俩之间的恩怨都想通过我们来宣泄,来倾诉各自曾经受到的委屈,诉说着各自的不是。妈妈也是,奶奶也是。
因为回去少,过时过节免不了要去看奶奶的,母亲虽然嘴上强硬,一边数落着奶奶的不是,但终究是心地善良的,她说:奶奶毕竟岁数大了,你的亲奶奶,回来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奶奶见了我,自然开心,伸出一双老手抓着我的手抚摸着,眯缝着笑眼高兴地说,谢谢我的大孙女回来看我。只是每次说着说着,她又提起陈年往事,絮絮叨叨数落着我母亲的不是,每到那时,我的心就会一阵疼痛,让我想到已故的慈祥的外婆。从心底对奶奶又多了一份疏远之感,强势的她到老了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是母亲有意与她为敌。
后来,她与三叔住到镇上去了,我们基本上有了大事或者过年才去看她,前年家人给她轰轰烈烈办了百寿大宴。百岁的奶奶到了这年岁,才不提陈年往事,见了我一脸的慈祥,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奶奶的慈爱。
十天前,因为女儿要做眼部手术,我们抽空去杭州陪她三天,在杭州时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说奶奶这几天状况不太好,可能要走了,让我们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听了既欣慰也很难受,母亲到底是善良的,奶奶再怎么苛待她,她终究不计较了。难受的是,就算对奶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毕竟是自己亲奶奶,血浓于水,亲情的力量让你可以忘记一切的恩怨是非。所以,我们第二天不顾天气的恶劣,立即启程回老家看奶奶。
回去时,奶奶意识还很清醒,父亲姑姑伯伯叔叔,包括妈妈,都陪在她身边。我走到她床边,瘦骨嶙峋的奶奶正闭目养神,姑姑轻声叫醒了她,说,你看是谁看你来了,奶奶吃力地睁开眼睛,朝我看了又看,呢喃着,是我的大孙女小勤来了,家人们一阵欣慰的笑声,再怎么糊涂自家的孩子总是认得。看到家人们笑了,老人也像个孩子一样跟着笑了,接着又伸出枯树皮一样的老手,颤巍巍地拉着我说,乖乖,你回来看我,你的班怎么办?到了这会儿,她居然还牵挂着我的班,心酸得让我差点落泪,谁说奶奶不疼孙女的?所有过去怨恨她的一切,就在这一句深深的关切之中,烟消云散了。
这时的她,不仅认得我,关心我,就连我先生她也认得,并且也跟他打招呼说是耽误了他的工作。就在这时,姑姑家的儿媳妇也来看她,抓着奶奶的手叫外婆,一连叫了几声外婆,奶奶却睁着一脸茫然的眼神,姑姑又问她是谁,她始终没认得出她的外甥媳妇。
十多天以后上班期间又接到母亲电话,我猜到是奶奶真的走了,一连十多天的不进饭食,吵着喝冷开水的她,终究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离开时,她的几个子女都在身边陪伴着,给她送终,奶奶也因此无憾。
听家人们说,前天大伯家添了重孙子,也就是奶奶的灰孙子。大伯当时还跟奄奄一息的奶奶开玩笑说,你添灰孙子了,高兴吗?奶奶还高兴地跟大伯要红蛋,大伯说红蛋可以给,但是要给喜钱呢,奶奶说,当然要给喜钱的,我有钱呢,当即叫三妈拿出她的私房钱给大伯。
就在那天夜里,奶奶走了,只是,在临走前,她还念叨着哑巴四叔,这可能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孩子,也是她奶奶这辈子唯一的遗憾。
奶奶走了,人人都说,过百的老人了,丧事也是喜事了。可我心里终究还是伤感的,终究是一个活着的生命,突然从这个世界永远的消失了,而且还是自己的亲人。向来胆小的我,围着奶奶的遗体,左看右看,端详着奶奶的遗容,多想她能再次地跟我说话,哪怕她永远地唠叨着和母亲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也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