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画符

春闱初下,时值京城酣春正浓。从禾平山滚落的清风拎上半坡的红情绿意推开古老的城门,扑入城中小院人家。杏桃之交,烟花纷扬,卉木萋萋,碧水池塘,好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竹溪桥畔的一家客栈里,二楼向北雕窗下,两位书生倚窗对坐,一觞一咏,笑谈之间,未置一箸,两碟清蒸小菜倒成了一道点缀。忽来微风徐徐,撩起悬于檐楣的酒帜,让出竹溪半窗春色。画桥曲长,寻望去,桥边梨树下一位女子正打理着一隅花摊。她仿佛在两只花间犯了难,是月牙白的好,还是杏仁黄的更相宜方才搭配好的那一笼花呢?

“尚仁,尚仁?”对坐的身着青草色长衫的书生不知好友看何如此着迷,以致话音落了一半,余下的便扬扬飘走,不可耳闻了。被唤作尚仁的书生心下正懊恼,一双明目居然被这酒帘子捉弄了——这半遮半掩的,竟不肯放出那女子整只倩影来,只隐隐可见女子绰约风姿,一瀑青丝,一袭及地白蝶裙裾。女子在花间朦胧的轻盈身影,不禁令人想起“溶溶月”三字,溶化的到底是画桥梨花,还是静夜浮光却显得无足轻重了。

“客官,客官?”酒肆小二猫着腰,干笑道,“小的看您放箸闲坐多时了……您是要再点什么,还是……”

“嗯——?”尚仁神情木然,乍地识得时空已换,兀自攫住手边的酒杯,送到唇边,方觉酒早已经饮尽了。

“您看——”酒肆小二见又有宾客涌入,可这位旧人却迟迟未有辞意。小二按下焦思,“要不再给您上壶酒?”

“不用。”尚仁抬眼时不巧撞上那小二嫌恶的脸色,不免多解释了两句,“只是现在外面大雨淋漓,还劳烦小二行个方便。等雨势弱了,我绝不叨扰。”

“小二,上壶酒嘞。”小二已然换上了一副赶人的铁青面孔,未及发作,便被旁的客人叫了去。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老汉。他取下头上的斗笠,利索地抖掉帽檐上的水珠,反手将其扣在了背上。他缓缓撑起佝偻的身躯,捻起两根粗短的指头揩掉粘在眼角的汗水,瞅了瞅这嘈嘈切切,客喧如沸的小店,径直朝尚仁走去。

“小子,你这酒桌让我可好?”来人笑道。

尚仁心中烦闷,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被暴雨浇透的酒旗,京师杏月柳絮仍在他心中扫拂不去。他漠然开口道:“烦请先生到别处寻座吧。”

来人也不走,似乎有心捉弄这个失意书生:“见你也是个读书人。你们书里那位孟先生不是讲过‘敬老慈幼’吗?怎么你就这般——”

但听‘读书人’三字,尚仁忽地愤愤,眉宇间已有愠色。这三个字已左右了他半辈子!十年苦读,十年离索,十年漂泊。转徙至此,却还要受它桎梏,岂有此理?尚仁认为来人是存心刁难他,欲要辩驳,转面却观那人中等身材,身果一件粗布裋褐,脚踩一双芒鞋且堵了半脚泥巴,两条膀子更像两根打了蜡油的乌木——不过也是个靠天吃饭的人。罢了,潦倒书生无奈地笑了笑:“那您可知书里还有个孔先生。他曾曰‘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老汉一愣,旋即捧腹大笑,摇头徜徉而去。他找了个人少的空地,盘腿坐下:“店小二,两壶黄酒!”

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了尘土,尚仁用力地拍去,又心疼地抚平。若早知有这遭,压箱底的衣料断不会挨到今日才拿出来。疾风掠走,雨珠斜切入镂空的花窗,掉进尚仁的面碗里。因久久放置,面上已凝了一层油腻,雨水骤然砸落,仿佛打皱了一张蜡纸。尚仁再无心等雨收放晴,匆匆起身,喊道:“老板,结账!”


今日上午。

“沈公设宴款待的都是他的门生弟子,怎能随意放生人进去?”小厮厉声道。

“我已经说了,我确是沈公的学生,当年我便在京师的竹溪书苑跟随老师学习的。这诗酒会,缘何还不让我进去?”尚仁不料被俩小厮拦下,心中气忿。

小厮忽然笑了,鄙夷里掺了几分同情,拿起桌上的名册左右翻了翻,撇撇嘴叹道:“您既交不出帖子,又没在这书苑名册上,任公子您是在为难小的啊。”

“那能否麻烦你受累一趟,帮我给沈公通传一声。就说——”

僵持半晌间,又陆续驶来几辆华盖,一时间宝马雕车将府门前的空地堵得水泄不通。小厮见状,讪讪道:“眼下情状任公子也看见了……”

“明白了。”尚仁哂然拂衣,荡袖而去。


想起今早之情形,尚仁心中仍涔涔如积雨,无非是再添一桩尴尬事,为何搁在心里却这般难以释怀?他在酒肆廊檐下站立移时,信步走入稀疏的雨中。

“公子,留步。”老汉盖上斗笠,摇着两壶花雕,迈步赶来。

“老先生何事?”尚仁不期然被老汉叫住,适才明明还顶撞了他。

“这雨恐怕还得下一阵子,不妨去我那院子喝杯酒。过了前方那座桥,右边巷子里便是了。”老汉提起手里的花雕,笑言道,“这酒酒性柔和,佐这黄梅雨恰好。”

尚仁不知这老顽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问:“不知老先生因何邀我?”

“你长得——”老汉迟疑了一会儿,转而嗟吁一声,似是怪尚仁不解风情,干脆道:“无故。江湖上我只讲一个‘缘’字。”

“那烦请老先生带路吧。”尚仁侧身做请。见惯了场面上的虚与委蛇,老汉的洒脱让尚仁颇为感怀,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见公子衣着不凡,想必是来参加沈公那诗酒会的吧?”

“原本是的。”尚仁顿了顿又说,“老先生不必叫我公子。我姓任,名尚仁。唤我尚仁就好。”

老汉点点头,问道:“你定是在竹溪书苑求过学了?”

“正是。”

“那可是出王佐之才的地方啊。”老汉伸手扯下斗笠,悠然地扇起凉风来,“既是沈公的学生,在朝中何处任职?”

“一介布衣罢了。”果不其然又交代了一遍,尚仁不由得苦笑,想来大伙儿对竹溪书苑,对沈公的学生必有什么误会吧。不过尚仁并不排斥这样的误会,当一个普通人眼中的异类,也算是给贫乏的人生添一丝安慰,找一点谈资吧。

不出所料,老汉既而叹道:“有意思。”尚仁无聊地玩起了自己的指甲,不禁腹诽:“这能有什么意思?”。

桥下飘来一只乌篷,晃悠悠地引着禾平镇的千户灯火,仿佛雨夜里一弯掉入人间的月亮。两岸树木成荫,婀娜的身段谩不经意地为穿城淌过的小溪搭起了千里凉棚。睡莲病恹恹地睡着了,盛了几瓣幽芳,清淡地风散,醒来即是飘零。


“进来吧。”老汉跨进后院,打了两桶井水冲掉脚上的泥土。

尚仁踏入的第一间屋子名曰“心观堂”,陈设皆透着“玄道”之境。绕过堂屋,屏风之后,是一间院落。其间实在简朴,除一口石井,一张亭子外,只横着一棵老树,状如弓背,恰有院墙高矮,上面结着一串串青色的果子,水灵灵的。

待两人在亭下坐定,尚仁纳罕道:“你是个算命先生?”

“风水先生。”老汉给尚仁满上一杯花雕,补充道,“今日去山中便是给一个老人家看墓地风水的。”

“先生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尚仁自矜是读书人,从来不谈鬼神之事。可现在既已坐在了老先生对面,总要找一些闲话下酒的。

老汉不置可否,一杯花雕下肚后,他凝笑看向尚仁:“你可愿听一桩往事?”

尚仁点点头,示意老汉讲下去——


“犬子自年前染上风寒后就一病不起,遍请郎中仍劳而无获,皆言恐患膏肓之疾……”少年一身干粗活的下人装扮,额上还淌着豆大的汗珠,“老何,快来看!”

“虎子,嚷嚷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被叫老何的,是坐在对街茶楼门外的少年,穿着与虎子无异,他扯了衣角正抹着下巴上的汗水。

这两人是镇外做脚力的,挣些个铜板,讨几碗凉茶。

老何不情不愿地移过去,念了一遍张府门前的告示,问道:“这张府独子要死了,人家急着找大夫。与我俩何干?”

虎子眼睛一瞟,透着隐秘的得意,扬眉道:“这不写了‘不论方法,若有好转,必有重金相酬’。你不是说过,你以前住的村子,家中若有人生病,父母长辈给他沾一沾筷子便身体大好。这又不要本钱,你或给那张公子试试。”

老何皱眉,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又不是他族中长辈。再者说,这些技法都是这村灵验那村无效的。”

虎子还不死心,把老何拉到墙角,附耳道:“你前几年不是在道观里跟老道长学过几招吗?”

言于此,老何万般感慨。当年村子里道风盛行,老何不知从何处道听途说了“阴阳采补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决定上山找道士拜师学艺。奈何老道士嫌弃他资质驽钝,指令他从打杂的做起。虽然道观深处山中,可平日里来烧香求符的人不在少数。老道士为人画符时,老何常常装作在堂中扫地的样子。本来只图看个新鲜,不过一来二去的,老何虽不知道符上的确切含义,依葫芦画瓢倒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更不行了,那不是撞骗嘛?”老何断然拒绝,连忙摆手。

“这告示贴出来明摆着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虎子环住老何的腰,分析道,“‘若有好转,重金酬谢’,若无效,你大可高风亮节,分文不取。一句话:万一撞上横财,你要与不要?”

老何沉吟片刻,自觉虎子说得有理,便答应一试。两人当晚便去央求戏院小幺借来两套道士的服装。两人回桥洞子底下利落地扮上,又帮对方梳起道士的发髻,煞有介事地取来拂尘握于手中,装作玄虚的样子,转身相视一看,笑作一团。

翌日,二人便装好一应道具,敲开了张府的大门。

见张公子神情恹恹地蜷缩在床头,全身发抖,老何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却还是故作镇静地去探了探张公子的额头——自然摸不出什么来。老何定住神,清了清嗓,正色道:“令郎是何时染上此病的?”

“去年秋闱回来后就这样了。”张老爷忧心忡忡地望着儿子,转而又问,“小道长,你看这可有的医?”

老何只笑不答,他又如何敢答。虎子借机转移注意力,说:“劳烦张老爷差下人即刻准备笔墨吧。”话间,虎子又把道符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在桌上。

老何干咳了几声,提笔蘸了点墨,悬在空中久久不敢下落,心里惶恐——第一笔是点在哪儿的?以前老道士在中间画的是几个圈?

“小道士,你怎么了?”张老爷关切地问。

“何道士正与真人神通,旁人切勿打扰。”虎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老何暗自思忖:“即使是鬼画桃符,老道长神秘奇诡的气质不能丢。”于是心一横,猛地落笔,一气画了三张符。“所以我到底画了什么?”老何端详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连忙给虎子使眼色。

张老爷见道符画得十分诡异,碍于自己本不通玄道,不好发问质疑,只道:“小道士,依你看,三张符应该贴在哪儿?”

老何哪敢让张老爷把这三张‘四不像’挂出去,忽然福至心灵,沉着应对:“莫忙。本道士还需要在这三张道符上作法,之后烧掉,用其灰伴凉水喝下即可。”

难得见老何机敏一回,竟说得有板有眼,虎子止不住暗暗憋笑。

皆事倶毕,张老爷拿出两锭银子作为报酬,连声说:“若犬子痊愈,必有重谢。”

虎子赶忙伸出双手正要去接,半道上却被老何截下了。老何忸怩了一会儿,笑答道:“待令郎之病为此有了好转,再取也不迟。”

“也罢,也罢。”张老爷叫来管家,送他俩出府。

“虎子,这事我绝不再干第二次了!”老何出了府,仍然心有余悸。

“且先看看。”虎子笑嘻嘻地搂上老何的肩膀,宽慰道,“今日就当去瞧瞧富人家到底长成啥样。”及此,虎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放开老何的肩膀,一掌拍在了老何的后脑勺上,“叫你高风,你还真亮节啊?两锭银子够我们拉小半月的货了。你这榆木脑袋怎么想的?”老何见虎子另一掌已经呼来,即刻跳开躲远了。

“有种你别跑!”虎子觉得又气又好笑,拔腿朝老何撵去。两个小道士在街道上风一样地穿来穿去,飘过老头的糖人,掠过大娘的冬瓜,撩起新娘的头发……轻风朗朗,笑声清脆。


话音停了,老汉揭开另一壶花雕,斟上一杯,又拣了几颗酥脆的花生投入嘴中。

“之后呢?”其实尚仁听得心不在焉,只是模糊地看见对面坐着另一个自己,他在找一个机会,把藏得发了酵、生了霉的事都摆出来。他以为这些事都是顶好的下酒菜,拿来招待客人并不寒碜,然而不过是‘他以为’罢了。

“后来,你猜怎么着?”老汉两颊红晕,憨憨地笑了,“后来啊……没过几天,这张公子真是康健了。张老爷赏了他们五十两银子。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哩……哎?说到哪了?哦,对了……后来啊,又有几户人家找他们画符驱魔,而且都灵验了……哈哈,你说神奇不神奇?那老道士的道符还真是厉害!然后呢,然后咧……”


至此,老何和虎子在小镇上也算崭露了头角。虎子决议用这五十两银子在小镇的大街上开个馆,堂堂正正地做起画符的买卖,他管揽客谈价,老何专注画符。老何却只想在城边上租一间小店,安稳地赚几个酒钱罢了。老天赏的手艺,指不定某日他想明白,就尽数收回去了,哪敢希冀靠它亨通?画符的本事毕竟在老何手中,虎子最终妥协了,但有一个要求:这生意只能他俩做,容不得旁人加入。老何觉得并无不妥,也就爽快应了。

免去了往日的劳苦,两人落得轻闲,几个寒暑无轻无重地掠过,似清风翻走的书页,一篇接一篇欢快地跑着。这几年,老何特意从坊间寻了几本讲风水的本子来琢磨,且不论是否能为自己留下一门真正的手艺,至少能打发打发闲散的时光。虎子三天两头就往店里来,或三言两语谈谈生意,或一齐坐在老槐树下无聊。老何看书的左面,虎子就歪着头瞄书的右面,时不时吹口哨逗逗枝头上打瞌睡的麻雀。

一日,老何下河摸了两条草鱼,想着做个糖醋味的,正好佐着梅子酒吃。不知为何,这段时间虎子鲜少来店里,上次见面还是前月两人一同去五里河给吴二家画符的时候。老何倒也不甚在意,一会儿鱼做好了,去他家里拖他出来便是了。可那日偏偏生得巧,老何捞了个空瓶上街去打醋,不意暼见虎子从相公堂子里酩酊烂醉地荡出来。影子叠着影子,房子叠着房子,却有一张剪影很清晰地立在背光的地方,虎子知道那里一定有一个人在看他。虎子松垮垮地站在那儿,终于挥了挥手,绞着醉步转进了一条巷子。

“老板,打一瓶醋。”

“好嘞。”

“算了,换成酱油吧。”

“……”

翌日中午,虎子来到他俩的小店上,一言不发地盯着老何看。老何的目光仍旧落在书页上,平淡地问:“今天不是出工的日子,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虎子刻意停了话口,欲等老何的反应,但观老何依然面色沉静,后面的话便不耐烦地一轱辘全都滚了出来,“近日我拜了个师傅,他是南山来的‘真’道士。他在张府对面的茶楼旁边开了一家八卦堂,做的也是帮人画符除妖的买卖,以后我便跟着他。我——我今后就不会再来了。”

“好。”老何的声音很轻,很短促。

老何事事随意,云淡风轻的态度彻底惹恼了虎子。他一把扯住老何的袍子,将老何拽到了大街上,质问道:“你那三脚猫功夫到底有什么值得自矜的,让你这些年这般防我,就是不告给我?”

老何怔怔地曝在炎炎天光下,错愕地看着昔日的兄弟,原来是这样的么?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都等着瞧热闹。两人在镇上也算小有名气,何况好一场兄弟阋墙的戏,谁会舍得不看呢?如果白白地错过,该和操持家务的妻子饭后聊些什么呢?与酒馆里的兄弟话间拿什么调侃呢?又如何证明自己在镇上日复一日寡味的活着呢?

虎子眉头紧锁,咬紧了后槽牙,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接着便说:“你敢当大伙的面承认,你根本不是什么道士,你的道符都是你凭空画的,符文也都是你伪造的,你敢认吗?”

“不错,你说得对。”老何不欲与虎子在众目睽睽下闹成这般局面,懒得再申辩,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况且他说的都是事实,本来就无可辩驳。

顷刻,周遭一片哗然。小镇的人户或多或少都在兄弟俩这儿请过符,怎料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若不是今日,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被人戏耍。一时群情激奋,指指点点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抡胳膊上去吵嚷着要求还钱者亦有之。

虎子哑然,不期然老何承认地这样爽利,也不计自己会如此失控,并非是想闹到这步田地的。当真是鬼迷了心窍,虎子在心里暗骂,一个趔趄跌坐在卖烧饼的凳子上。

老何此时被人揪住了衣领,不知下一刻落在脸上的是群众的唾沫泡还是大伙的重拳。不过,他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人常常会在十分严重的关头去关注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把周边的人张望了一遍,觉得疑惑不解,忽而又觉得可笑——此刻拿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自己的李婶,正是那个终日神情恍惚、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的吕家二房。前日里才去她家画的符,现下看来她已经大好了。挽起袖管要冲上来的那位大哥,不就是昨天亲自登门谢过自己的伍三哥么,想必他已经全然忘了吧。那位管家是……来不及细想,老何面前就都是李婶的大眼睛,伍三哥的粗胳膊,管家老爷的横飞唾沫,好多好多……

免不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批斗,一顿头破血流的胖揍,这台闹剧一直演到了衙门里才算散了场。


老汉咯咯地笑,拍着大腿道:“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你说是不是很有趣?”他抹掉嘴角的酒渍,转瞬又哽咽着说:“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尚仁静静地看着老汉,并不答话。尚仁从小便认定自己是一个不会言安慰的人。

老汉一手扶桌,一手端起酒杯,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你问我到底信不信鬼,信不信神。你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几张鬼画桃符的黄纸本不就是帮人驱除心里的神魔鬼怪的吗……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重要啊!”老汉移了移身子,仰躺在冰凉潮湿的石板上,怅然若失地说:“可惜了,他们都不懂,不懂……”


那天从衙门回去,老何便干脆利落地关了小店。之后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附近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他。经此一事,人们也变得谨慎起来,不再轻易相信道士画符了,而道符在小镇上却也是再没有灵验过。是故,虎子和他师傅的八卦堂勉勉强强撑了俩月,一直生意寥寥。

两个青年坐在张府高高的院墙上,墙下是张府堆杂物的库房,夜晚素来少有人走动。在有月亮的晚上,从这里可以一眼望见小镇外面蜿蜒的小路。院内高大的梧桐树伸出两根枝条,隔在他俩之间,像是一道跨不过的天堑,又似一条斩不断的锁链。

“老何,你今晚就要走了?”虎子的嗓音有点沙哑,好像许久没有讲过话一样。

“嗯。”话音依旧很轻,很短促。

“都过去了,对吗?”虎子试探道。

“对。”老何苦笑着说,“出了前方那道城门,我们就再不是兄弟了。”

虎子呆愣地望着梧桐树的枝干,好好的一棵树怎么说分叉就分叉呢?他撇过脸,用袖子胡乱地揩过眼角,换了个话题:“老何,你说为什么今晚星星那样少,几乎都看不见。”

“因为有月亮。”老何两手搭在院墙上,仰头望着清寂的夜空,余下一声不可闻的怅叹。

一弯弦月孤单地栖止在远方的山头,温情地洒下淡淡的幽光。


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几个音节之后,老汉便呜咽着睡着了。尚仁见状,起身扶起老汉,让他倚在桌旁,又去前堂随意拿了件长衫,轻轻地搭在老汉的身上。老汉突然紧紧地抓住尚仁来不及抽离的双手,半梦半醒之间轻声呢喃:“虎子?嗯,你是……可是为什么长得这样像,这样像呢?”

这无非是一桩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却让尚仁听得难过,而他素来就不是一个愿意为他人之事感动的人啊。“难道是花雕太醉人了?”尚仁摇了摇酒壶,居然还余有半壶佳酿,“可还教老汉醉成这样?”尚仁一边想,一边给自己斟上两杯。

细雨又潇潇地飘了一会儿,临近午夜时,方才停住。喝完了那半壶,尚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踢开凳子,眯起眼睛想要把在眼前乱跑的影子都收回来。未及看清大门的方向,尚仁就踉踉跄跄地迈开步子。只听见“砰”的闷响,尚仁应声倒在了老树下,打起隆隆的鼾声,沉入了遥远的梦境。


京城的夜市还未开张,竹溪桥畔,一位女子正背对行路,素手执剪为身前的娇花整理枝叶。

“姑娘,你的花可以卖给我吗?”前日北窗下窥见的那抹倩影一直在尚仁心中反复萦绕。如今这抹教他寤寐思服的背影就婷婷地立在他眼前,尚仁止不住有些紧张。

女子闻声转过头,笑问:“公子想要哪一束?”

尚仁手指着左边的一束花,说:“我要那一朵。”眸子里却一直映着眼前人。步摇掉落的玉坠子轻轻地扫在耳边,牵起了她的一绺青丝,真是好看。

“恳公子见谅,我从未以支鬻花。”女子歉然道。

尚仁想到今晚便要离开京城了,忍不住执拗起来,说:“我出一束花的价钱,只要那一朵。”

“公子缘何偏爱那一朵花?”

“花色淡雅,素净可爱。”尚仁看看花,又看看人。

“那不如公子明日再来,我为您单独准备一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市两旁的小商贩们纷纷支起了红灯笼,行人渐渐熙攘。桥下一只客船缓缓飘行,船头琴师低头抚弦,一曲《凤求凰》慷慨悠扬。

“我今夜就要离开京师了。”尚仁怅惘道。

每一个在夜晚离开这纷华靡丽十里长街的人,大约背后都藏着一段“不得不”的故事。眼前的书生,眉眼清秀却隐隐透着疲累,身材疏瘦得近乎是病态的柔弱。女子不禁恻然:三年前那个来买下她所有的花,发誓考上功名就来娶她的男子,当日离开京城时也是这副形容吧?三年而已,怎么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了?

尚仁本不欲让姑娘为难,于是颇为歉仄地说:“是我唐突了。如此,我先告辞了。”

“公子,且慢。”女子转过身探手抽出那一只月白色的花,绕过花摊送到尚仁手里,“公子可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三年前匆匆一别后就再无相逢。

“不知道。”尚仁颔首,用目光将手里的花细细勾勒一遍,小心翼翼地拂过它的花瓣,它盛开的样子好似一面躺在掌心的玉镜,“只是从此隔花荫人远,天涯近。”一抬头恰巧四目相对。

女子惊错,已而又释怀一笑,淡然道:“既然这样,公子珍重。”

“你也保重。”

离京师十里外,禾平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坡地,名曰望月坡。出城的迁客骚人多会在此驻足休憩,览物思人,留下几声嗟叹,几张笔墨。那日尚仁也去了,他骑在马上,默默地凝视着远方的皓月从海面渐渐升起,直至高悬碧空,如同在对一座城庄重的告别。月亮在天上,在海底,而自己又应该去哪里呢?冰凉的水汽熨贴在旧布衣上,风一晃,森森冷意便刺入肌骨。尚仁用力地抖了抖缰绳,唱着张衡的《四愁诗》,一人一马没入禾平山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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