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就对血有迷恋。至今有个场景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躺在床上,手腕的伤口处血汩汩地冒出来。它们染红了床单,滴落在地板上,最后汇成一小股蜿蜒流淌。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场景还是梦境,无从求证。总之像我生命里模糊不清的一小截,偶尔闪现出来时,会被无意识的放大成我整个人被血润湿过,觉得自己很纯洁。
小学四年级时,那时爸妈还很年轻,有晚他们无端的就吵起来,我从睡梦中惊醒,穿着单衣单裤冲到院子里,看见我妈跌坐在地上,我爸拿着一端带有钩子的竹竿正从空中当头劈来。
当年政府大院里有好多香椿树,香椿成熟香气四溢时,好多人家都会拿着这样自制的竹竿颤悠悠伸到树上用钩子把一簇簇香椿折断。断裂处浓郁新鲜的香气让我一度想起关于季节的气味。当我下意识用胳膊挡住落下来的竹竿时,手腕处只觉一凉,钩子带着残留的香气深深扎进了我的皮肤。
他们以我的流血宣告吵架的结束。手腕处的血流出来,弄脏了我的衣服。我轻轻甩了几下,几滴血掉在地上。我折返回去时,它们被留在后面。我不住的回头看,想象它们被无数的脚印踩塌。那晚妈妈和我在一个床上睡觉,她因为我的伤口歉疚哀伤的说了好多话,我一言不发,只是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黑黝黝的夜。
好在没有缝针,只是伤口被清理涂药后用纱布包起来。四方形的纱布覆盖在伤口上,用两根白色医用胶带固定住。遗憾的是,我一直以为那个纱布包的太潦草,根本没有凸显出某种美感。
每次去换药时,都暗自希望伤口好得慢一些,或者听见从医生口里说出类似于“哎呀不好,有些发炎”的话,但什么都没有,一段时间后,当被告知不用再包扎时,内心竟有种莫名的失落。
从那以后,那块倒三角形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上面的皮肤非常薄且有褶皱,触碰时总觉得里面有被抑制的液体,饱满局促的被包裹在里面。有时会想把它划开一道口子,那些被抑制的血液会不会争先恐后的出来透透气。
初中时,有个男生说在手臂上为我划下字母“D”。那时候我没有恋爱,但有些忧愁,对泡在水里割腕的方式格外迷恋,热水会加速血的溢出,丝丝缕缕的飘荡着,疼痛感也变得奇妙。我曾在五楼把窗户打开,大风灌进来,我站在窗台上,头发被吹的撕扯着头皮,身后书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想象着坠落时的姿态以及着地时的一声闷响,血液从身体中四散逃逸出来。几分钟后,我平静的下来关好窗户,回到床上躺下,似乎刚刚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痛苦袭来的时候,身体被灼烧,里面液体沸腾了,找不到出口。那种绝望让人坐立难安。怎么办?这时候,需要一个有力的动作,按住身体中那些混乱的、逃逸的部分。通常是怀着这样的愿望伤害自己。目光习惯性的落在左手手腕上,拿一把小巧的水果刀,白色透明的,刀片的锋利愈发让人有种冲动。
刀片压过血管,有根茎断裂的声音,很轻微。血惊愕了一下,涌出来。心也像被割开一个口子,里面的东西全都被放出来,身体忽然旷阔轻盈了许多。
伤口不深,不用包扎和用药,只是擦去周围的血迹,晾在空气里,一会儿丝丝的疼找上来。我喜欢伤口,他们开始大张旗鼓,最后在时光的进攻下,慢慢败下阵来,只留浅浅的痕迹甚至最后平滑如初。然而,谁能知道呢,曾经这里溃不成军,狼狈不堪。这样的秘密,任何人都有,只是表象以不同的形式呈现罢了。
有时别人问起,我会骄傲的展示。然而私底下,我不理会它,忽视它,孤立它。如同抽离一小段回忆,不带任何感情。于是它成了一枚永久的毫无意义的勋章。
法国女导演玛莲娜·德云有一部自导自演的影片,叫做《切肤》。她很瘦,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黑漆漆的裂缝。穿起黑色裹身连衣裙,就像一个忧愁的吸血鬼。
这个女人,在嘈杂的舞会上,忽然一个人走入黑暗的院子里,想要独处。她摔伤了腿,发现的时候,小腿外侧已经血肉模糊,而自己却毫无知觉。自此她开始挑衅这具麻木的肉体。与上司陪客户吃饭,对面的人刀叉并用,切割碟里的肉食,她一脸心不在焉,而桌面之下,她正快意地切割自己的手指。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天真的神情。好像童年时,背着大人们,不安分的双手,悄悄在桌下做游戏。
体面的工作,相爱的男友,有秩序的生活,这些她都无法感觉到。只有划破身体,看到血肉新鲜甘美,她才能感到内心的动容。她开始偷偷地品尝自己,渐渐成瘾。终于不能自拔,她租下酒店的房间,把自己隔绝起来,不让别人打搅,好好地享用她的身体。
这部电影果然残暴,赤露的伤口,血肉胶着,女人快意的表情,时间过得很慢,屏幕上只有这些。当时我喝了一点酒,才坚持把它看完。
当你关注自己的身体,与它做游戏,和它发生争执,然后言归于好,慢慢就会沉迷于这种循环,外界的事物都不再重要。有些人是向外生长的,以扩张为乐。另有一种,他们向内生长,喜欢在促狭的空间里挖掘,开凿。我是后者。许多年来,所做的事,并不是为了了解和感知外面的世界,只是想要碰到更深处的自己。
在电影里,女人细致地切割着自己,喃喃地说:“我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还在里面。”
我是否还住在我的身体里面。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中,我褪去了童年的皮肤,长得越来越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