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的那天晚上,繁星满天,云里问我:“你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
是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吧,以前是否有别的水母照顾过我,我不清楚,但是我那时,确实是孤单一个的。
海底的鱼最多,我大概是因此以为,我也是一条鱼,因为我记得当时整天跟在鱼群后头。我并非没有注意到我和它们形状的区别,但是那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只要把自己挤成鱼形就可以了。
我们一起游玩,一起吃喝,虽然它们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欢迎,但是也从没有排斥过我。
而且,我总是想,鱼也有很多形状,我等待着像我的鱼群经过。
我想我大概是不寂寞的。而这是由于一个误会:因为它们的无动于衷,被我当做了习空见惯。
我无数次地回想,想到头疼,想到失眠,还是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我觉察到了它们对我的漠然。
因为从没有鱼跟我交流过,所以我很晚才领悟了语言这项技能。我只能确定,是在那之前。
也许是因为它们从不跟我打招呼。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被撞到,而对方又总是一脸茫然。
也许是因为我兴致勃勃地表演用尾巴打蝴蝶结,没有鱼,看我一眼。
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停留在原地,而鱼群飞快地在我眼前穿行,模糊成一道道光影。
它们兴高采烈地说着话,我的脑袋里却只剩下“嗡嗡”“嗡嗡”“嗡嗡”。
只有不时撞到我身上又游走的鱼提醒着我的清醒。
我离开了它们,因为我意识到,我不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飘荡了很久,后来我认识了一只蚌壳,它曾经被人类抓住,为它们培养珍珠,后来它又被抛进海里,它从人类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我终于知道了这世界的真相:
我是一只水母,我有水一样的颜色,水一样的形状,而鱼看不见水,它们终生生活在水里。
我还从它那里学会了说话,不过就像我说过的,它不适合做我的朋友。
我还是喜欢鱼,我跟它们生活过很久,虽然它们一度伤害过我,但是我想,那不是它们的错。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更新着我的知识、我的世界,我想我大概是不寂寞的。
后来,蚌壳能讲的都讲完了,我也开始去寻找我的鱼类朋友:不是作为它们的一份子,而是作为一个友好的朋友。
我想我可以和蚌壳相处的很好,那么和鱼也行。
我不想再回忆那段时光,如果我能够回去,看到当时的自己,我就会发现我是多么可笑、可悲、又可怜。
我只能说:我的确培养出了一些经过迷惑、畏惧、怀疑,能够接受“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跟它们说话”这件事的鱼。
但是我又无一例外地发现,没有鱼能够跟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交朋友。
哪怕是那种个别的极天真极善良的鱼,它们轻易地相信了我,并且觉得有义务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但是它们最终还是做不到的。我本来应该最感激它们,可我最多能不恨它们,因为它们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徘徊得最为长久。
幸运的是,这片海很大,有很多鱼和很多鱼群,可以安慰自己还有下一条鱼和下一个鱼群,让我每天都能这样自我安慰着入睡。
不幸的是,这片海很大,有很多和很多鱼群啊,使我不得不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积攒起足够让我放弃的失望。
接受了现实,我反而过的开心了。
不再想方设法地和它们做朋友,就会觉得它们真是一群可爱的生物。
说个事情,不许笑:当我看着那些打成一团的鱼,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上帝。
上天给了我如此得天独厚的颜色,不是为了让我去讨好谁的,而是让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活的舒适,而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却恰恰相反。
蚌壳就理解不了这一点,所以它觉得我是坏孩子。不过这不能怪它。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一次我遇到一群很不友好的鱼,当我向它们说话,它们以为我是一个怪物,并且朝我的方向胡乱地攻击,虽然很少有真的打到我身上的,但是我当时真的很生气!
忽然间,我眼前一暗(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变亮了),然后我就看到离我最近的几条鱼颤栗着后退。
是的,我学会了放电,没有谁教过我,那是我本身的属性,
我看着它们掉落的鳞片和恐惧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这一点,我觉得更加委屈。
我从此不再施展这项能力,除非为了自保,直到那一次在云里面前,我向它展示:“我很厉害哦!”而它也投以钦佩的眼神。我才发现,不管我以前有多么卑微或者骄傲,那是我第一次——开始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