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设计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回溯这八个周的设计练习,我一直找到第一堂课,老师向我们宣布设计题目的时候。我感到兴奋,满怀斗志:一定能做一个有趣的东西。可是很快,这热情之中便掺入了许许多多的犹疑、窘迫、愁苦,当然也有另一些欢快。
01 任务书与选址
这是一个假想的海滨别墅设计,客户、任务书、选址,全由自己决定,具有相当大的自由性。可是更大的自由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困难:我看着世界的版图,在各种各样的地貌、文化之中遨游,贪婪甚至有些强迫式地追逐更多的信息,更有趣的地点。
选址和客户设定是同步进行的。相比选址上的犹豫,我很快就确定客户的基础人设:丧妻、男,热爱海洋。丧妻与忧郁的审美有关,热爱海洋则是想要放大人对于海的热情。人们为什么总是向往在海边建屋呢?我想与生命的本源来自海水不无关系——水,如同生命的养分,永远吸引着我们的灵魂。而我希望放大这种热爱,这也许会让我的设计更有意思。但是麻烦的地方在于,在这三个基本人设之外,我还幻想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我像写小说一样构思我的客户。诸多的细节涌向我,细节需要更多细节的解释,解释之中有更多的添加和更改。
我记得我花了六七个小时选址、设定人设,一直到周二晚上,也没有什么结果,只是眼花缭乱、疲惫不堪。迫于第二天要报告的压力,我熬着夜,硬着头皮忽略了不合逻辑、不令人满意的点,把那些犹疑的念头写进PPT,这么就算是敲定了我的任务书。
在第二天报告的时候,我立刻便感到自己准备的不充分。首先是选址,我框出的选址的地点,可是选址的理由却并不明确。该地址的地形,光照,文化,距最近医院、图书馆、餐厅等的距离,我都没有在PPT中呈现。这里面当然有熬夜赶工的原因,但还因为我的不重视:我看不到前期调研的重要性。尽管是很普通的数据,也有必要呈现,一来为设计提供依据、说服别人,二来呈现过程本身体现了你完成工作的细致程度。没有做这些工作,还有第三个原因:我觉得有点困难。想要只凭借网络的资源,找到准确的我需要的数据,操作起来是非常繁重的一个工作量,我在几次盲目的尝试之后,便放弃了。
因为我工作的不到位,也因为我并没有完全说服自己这样选址、设定人设的理由,我在做pre时显得非常虚弱。老师在我们做pre时要求:当一个同学讲完后,其他同学尽力提问、质疑,他要尽力反驳,哪怕是狡辩,也不能承认错误。这个要求旨在训练交流、说服他人的能力。我在做pre时,有一些窘迫。一来因为我的报告之中细节不够,没有人向我提问。二来,当有人向我抛出问题时,我的回应有一些孩子式的耍赖皮的成分。没有用道理,或者哪怕是狡辩式的道理说话,而在用情感,武断地直接否认对方的观点。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准备不充分、或者紧张。可是我不能不防备自己的这样一种自我辩解,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我被人说的哑口无言,我也知道我的思想水平应当是有能力回答这样的问题的,可是为什么就是没办法说出口呢?这应当引起我的重视。
这一次pre的另一个任务是找案例,并与同学分享。如我前面说的,一直到周二的晚上,我才熬夜做出了ppt。案例也是熬夜的时候找的。事实上,我周末时很早就开始看案例,想要把这次的作业完成好,可是那又是一种过量的信息摄取:一个接一个的网页打开、关掉,我获得了些什么呢?我尝试用电脑记录我看过的案例,可是哪些要记、哪些不记,这也是一个大问题,当我把每一个看过的案例的网址、关键词记下来,我其实什么也不记得。这是一种合理的学习的方式吗?或者只是资料的收集呢?
找案例时的焦虑和选址时的焦虑其实是同一种焦虑:过量的信息,要如何选择?选择的信息,又要如何整理,变为真正自己所得的知识?设计本身也是关于选择和整理。我想,选择时的不犹豫在于对目标的确定,这其中有许许多多不可见的东西在暗处影响着你,比如经历、阅历。选择的犹豫也许因为它值得更多时间揣摩,但很多时候它是一种习惯,选择在哪里盖房子和选择在KFC吃什么可能是同一种犹豫,如果是这样,就应该通过生活中时时刻刻的警醒、强迫,让自己做决定的速度加快。
另外,前期的调研是重要的、有用的,这一点认识(真正的认同)是很重要的。调研结果在设计中的实现,是基于调研的细致程度之上的。如果你调研时都没有足够认真的投入,怎么能够在设计时反过来责备调研无用呢?且调研时,对于努力过程的收集、整理、呈现,尤为重要,一方面,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另一方面,它可以作为说服别人的手段,和后期做图时分析图的原型。
02 设计进行中
其实我一开始问的问题“设计是从哪里开始的”,真正的目的在于设计过程之中设计的开始。从地形出发,抽象、推进,再细化到房间的布局?从一两个场景出发,从场景的边缘生长,排除生长中出现的矛盾,再形成完整的建筑?从想象中的象征的形式出发,将功能合理地装进形式之中?
每一个人都会告诉我,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个问题更是如此。但我仍然认为,对于设计开始的关注和反思是非常重要的。
我常常看大师的作品,草图中简单的勾勒,形体、色块,和最后做出来的建筑如此的相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从草图到建筑的连贯性和一致性,这让我很惊讶。我自己做设计,一开始的草图可能和最后出来的建筑大相径庭,在不断的修改的过程中,一开始的概念很多都被丢失或被抛弃。我不禁感到怀疑和担忧,我的设计做不好,是不是因为一开始就错了呢?
直觉会告诉我,不是,至少——不能这样相信。在这一次的设计实践中,我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没有什么设计的概念是不能深入的,没有什么难题是不能解决的。后者其实很好理解,做设计时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你往往可以通过放弃不重要的、或者换一条思路的方式解决。至于前者,说起来似乎也很好理解,可是它会导致一个麻烦:是否设计好坏与设计的概念无关(或关系不大),与设计的深入程度关系更加密切呢?
这个问题时常困扰我。极简的作品大多会有这样一个问题,简单的形式之下,究竟是苍白的表达还是卓越的思想?如果我们稍有留意,会发现无论是建筑还是工业产品,极简都体现在对细部的精确控制。事实上所有好作品都应注重细节,只是极简主义做到了极致。在这一次的设计之中,我愈加确认,如果我能够把设计的好坏做这样一个粗暴的区分(设计概念与深入程度)的话,深入程度应该是更加重要,更为基础的东西,而概念算是一种进阶。比如,一个深入的但没有很特别的设计概念的建筑,也可以是好建筑。可是一个有很棒的设计概念却不深入的建筑,称不上好建筑。
这个回答,我也不知道是否正确。但就我现在的知识水平而言,我认为我的这种倾向来自于对构造的认同。即,建筑设计本身是一种建造活动,『深入』保证了图纸成为现实的可能,因为这种可能性,设计图纸成为了真实的表达,因此具有打动人的力量。相反,如果没有『深入』的对建造活动的关心,一个概念式的炫酷设计只能成为一种艺术,缺乏细节、无法实现让它失去了作为建筑的意义。
如果我们坚定地赞同这个观点,顺着这个观点找上去,我们就会发现,对于“一开始就错了”的恐惧是不必要的。因为真正的“错”在于发展的过程中不让它真实地存在,比如让厕所小得摆不下洗手池,比如平面和剖面的窗开错了位置,这种记忆和记录的混乱,让图纸成为一种假的表达,掩盖了真正的建筑还隐藏在谜团之中的事实。至于最终的建筑和一开始的草图不一样,则有两个解释。其一,一开始的草图就没有根据现实来做,在设计过程中做了适当的修正。其二,设计之中的妥协,让草图纸上的亮点缺失了。注意,我没有否认妥协,但是我不赞同牺牲最突出的亮点来妥协。
说到这里,我们甚至还可以回溯一下草图的诞生。仍旧是设计的开始的问题。看大师的案例,会发现他们的草图多半极为简单,草图中表现的大约有:空间的围合、建筑的氛围、材料的运用。而回溯我一开始的草图,我是从两个女儿卧室的体量开始的,确定了两个较为特别的异形体块,再考虑如何把它们连接起来。我用铅笔画了草图,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材料的标注。对于材料的模糊,一直维持到最终交图的阶段。我想,以后的草图阶段,应该用一些颜色,颜色能够很好地帮助思考。反思我思考的方式,其实是从非常细节而具体的点出发的。设计和设计的方式没有绝对的对错,这句话像是一句永恒真理般的存在,但对于更好的设计方式的探索仍然是有必要的,比如下一次,我可以看看,从更加抽象的、总体的角度切入,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我总是试图在混乱、繁杂之中寻找一种规律,让灵光一现般的作品变为有迹可循的、按部就班的过程。因为这样一种渴望,我认为设计和设计方法的优劣,实际上是存在的,至少对于个人而言,用某一种方式设计就会比用另一种方式更高效更出色。而对于方法、规律的打破,则是在熟练掌握方法或者说“套路”,之后的事情。总是强调不存在绝对的对错,对于初学者而言,可能反而会造成某种误区。
从第一张草图,到方案基本成形,经历了两次课,中间隔了一个国庆长假。算了算时间,我大约用了30个小时,画了25张草图纸。
一草的设计辅导课,目标是画出建筑红线和总平。我的选址在一个较空旷的悬崖边上,算上所有的空旷区域,大约有三千平米,可是我们的别墅设计要求总建筑面积不超过200平。我又一次遭遇了过度的自由所导致的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框定我的建筑红线,我也不知道该把建筑放在哪里。我开始对自己和老师辩解:这个场地太自由了,怎么放都可以,让我先把建筑的大体体块做出来,再想安放在哪里。
在后来的设计中,我认识到这一想法的严重错误。建筑和场所是同时生成的,如果一定要考虑一个先后顺序,也应该是场所先于建筑。当我方案基本成型的时候,我才想起回看场所,我发现了几个大问题:虽然场所无比自由,但它仍然存在海岸线、松散的树、远处的对景等场所的特征,突然将已成的建筑放入场所,会出现一些生硬的、格格不入的效果。我通过旋转、小范围的调整,让建筑和场地更加适应之后,又发现因为这种调整,原本设想的光照条件都变化了,实际的光照条件又和我的建筑设想出现了矛盾。
这个道理说起来实际非常简单,我在设计之前也听过许多次这个道理,可是不通过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去亲自重新发现,我大概无法真正从内心去认同它。
第二堂设计辅导课在国庆长假之后,在整个国庆假期中,这个方案的主题阶段都是通过自己独立推敲完成的。一开始,我的态度是较为抵触的。我在假期的前五天都在做其他的事情,直到最后三天,才勉强地“开始设计”。我很快发现,开始之前我不愿意开始,开始之后我又不愿意结束。我事实上非常投入设计的过程,并且随着设计的图像一步步清晰,我感到了真实的喜悦,从我创造的实体之中迸发出来的生命力充满了我的内心。
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花费的时间太多而效率不高。我事实上非常地专注且注意时间的控制,但从结果而言,我花费的19个小时,只完成了大致的方案设计和粗糙的平面图的绘制,而我询问了同学,发现大约同样的时间,他们画完了非常精确的平立剖图纸。
为什么我画图比别人更慢,这个问题非常地困扰我。设计的来源是丰富的生活体验。如果全部时间都拿来画图,那只会在疲倦中思维愈加懒惰,在无聊中愈加感到厌倦罢了。
在计算机建筑制图中,张老师讲到为什么有的人建模更快时说了一句非常具有启发性的话:建模型有一股气,靠着那一股气一下子建好,就会很快,如果你中途停下来,欣赏欣赏模型,休息一下,就会很慢。非常朴实的话,可是说的非常形象准确。不仅在建模、画图,我在读书、写文章时也有这样的感受,有的书真是夜以继日地很快就看完了,有的书却永远是“正在阅读”。有的文章可能一天就写完了,有的文章写了一个多月,最后不了了之。很多事情得以完成,可能不是由时间充不充分、能力够不够来决定,而是依靠一种执念:你想要完成它的念头是不是足够强、足够紧迫。这也和设计、写作之中的卡壳体验有关:为什么常常觉得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呢?很可能是因为你太过犹豫。作为初步的写作者、设计初学者,如果想要灵感,那么一个简单的方法是,不停地写、不停地画。不要给自己时间去思考、判断你的作品好不好、思路对不对,你只需要完全地相信你手中的笔,那只笔仿佛自己会思考,会自己自然而然地流出令你都惊讶的成果来。
当然,当你更进一步,不再为没有思路、灵感而烦恼时,这个方式之中的缺点就会暴露出来。你会发现,写出一篇长文是很简单的,但写出一篇凝练优美、思路清晰的文章却很难。你若想要在一开始拟定提纲,又会担心这样的提纲会限制你的写作思路。设计也是一样,笔下泉涌般的灵感如何被有逻辑地组织?在组织的过程中又应该如何不让设计变成僵化的模式?无论是写作还是设计,于我而言,这依旧是一个难题。我暂时能够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先让笔尖流动,在初稿、草图大致成型之后,再回看你的作品,修理混乱的枝叶,加强逻辑的脉络。
另一个设计过程中涌现的问题,是我对于室内尺寸、制图规范的不熟悉。每当要画什么家具或者什么图纸的时候,我都现场去查找资料,这看起来不会花很多时间,但事实上它是我画图速度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张老师所说的建模中的“气”,去查找资料就打断了我画图的“气”,要从查找资料的过程中脱离、重新进入投入的画图状态,有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这许多的时间消耗加起来,就是非常客观了。
03 建筑制图及表现
建筑方案设计是通过图纸的方式呈现的,无论是手绘还是电脑出图,在图面表现方面,都有非常多的东西东西深入学习。在图面表现和设计思考的时间精力分配问题,总是一个很受关注的问题。是否图画的好,就等于设计做得好呢?这个问题,似乎也是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告诉你。可是在真正的实践中,我发现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似乎总是在根据图画得好不好看来评判设计的好坏。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矛盾呢?是不是因为图画的好的人,说明他在设计上画了更多的时间,对细节的思考也更丰富,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设计也做得更好?
优秀的动漫、游戏、摄影、绘画,有一个共同的评判标准,就是丰富的细节。这是否在建筑之中也是可行的呢?比如,让我作出一个假设性的断言:优秀的建筑,一定含有大量丰富的细节;图纸的优秀表现,正是因为充分展示了这些细节,所以让优秀的表现和优秀的设计相联系。正因如此,图纸表现的学习才是必要的。
我的图纸表现是不太好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我喜欢铅笔速写,却不大喜欢雕琢细节,讨厌尺规作图的缓慢和拘束。徐老师说:手和心是离得最近的,所以需要通过手绘的方式去体会。我说:拿着铅笔的手和心离得近,尺规是手和心之间的一层隔阂。徐老师说:那是工具,我们讨论的是器官。这个讨论就在此处被叫停,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可是我仍然不太明白,用铅笔随手画图和用尺规画图的体验是非常不同的。我这种在手绘方面略有些粗枝大叶的个性对于一个建筑师,究竟是一个不好不坏的特点,还是一个需要修正的缺点呢?也许是因为我在尺规作图上的隔阂感,我总是坚持:电脑出图我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了。排版的不均匀、线条的不清晰、细节的不充分、透视的不正确,在电脑出图时都是很好解决的问题。我如此辩解,却也无比清晰地担忧着:这是否是一种自我安慰?如果我电脑出图最终证明也很糟糕怎么办?
我想起蒙德里安的例子。早期蒙德里安的风景绘画,看起来是非常平庸且缺乏天资的,有人揣测,是否正是因为这种在传统绘画上的不得力,才导致蒙德里安走向了抽象的极端,从而开创了先锋艺术的先河?真实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可是从结果来看,非常有趣:差等生成为了在历史中留名的人。当然,结合毕加索、席勒这些传统绘画也很牛的画家的例子,我知道这是一种狡辩:任何历史的幸存者都可能是一种偶然。
我能够想到的解决方式是:自己多花一些力气,把软件、制图规范掌握得更好。下一次设计便是电脑出图,如果我能够做好,那么手绘出图的问题便不成为一个问题了。
如果做不好呢?我也说不好。热情是不是等同于一种天赋?尽管遇到种种挫折、种种否定,仍然坚信、仍然热爱,是不是一种天赋?我希望我不要从这样一种感性且热血的方式去理解问题,因为它会导致冲动,导致认识的偏差。在接下来的设计、制图实践之中时时注意自己的状态,可能能够更好地帮我回答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