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围空无一人，抬眼望四处，阴沉沉黑压压地让人感到窒息。此时正值黄昏，而巷子里的天空仿佛低到了他的头顶上。他在巷子里走得极其缓慢，仿佛戴上沉重的脚铐，肩膀上拉着成百吨的辎重，不得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到胸前。
战争过后，城里的每条巷子都那么残破不堪，每扇门都被紧紧闭上，除了那些被大刀砍得半零落或被战火烧成半废墟的几乎无法称之为“门”的门，无奈地在风中摇摇欲坠。他一次一次地在这些死去的和苟延残喘的门前走过，始终没有抬起头，仿佛他也成为了一扇不知开合的木门。
现在，他又一次走到了巷子尽头，佝偻着身子侧倚着墙，望着大街对面那个坐在人家店铺门槛上的十一二岁的小乞丐。
大街上空无行人，贩夫们空荡荡的摊子横七竖八瘫倒在地，几具烧焦的尸体还保留着生前痛苦挣扎的姿势，部分熔化的人肉与半裸露的白骨恶心得让人无法靠近。小乞丐的背后是一间被搜刮尽脂膏的脂粉店，壁柜上的抽屉半拉在外，显然是有人粗暴地揽走里面的东西后匆匆离开。地上还洒着被人踩过后留下鞋印的脂粉，残红似血。他一条街走下来，每进一间屋子都是空手而出，最后实在是累了，在翻尽这间脂粉店仍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塞进胃里的东西时，他终于不想再走下去了，双手搭了搭胸前的衣服便就着门槛瘫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周围无人后，他从胸前掏出了一条脏兮兮的手绢，双手捧着手绢里的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这是他的乞丐母亲在临死前掏给他的，他一路走来都未曾掏出，实在是不到饿死的前一秒都舍不得拿出来咬上一口。
正是小乞丐掏出馒头的这一情形，不经意地落入了巷子尽头正因翻遍残城也搜寻不到任何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后坐在墙角垂头丧气的他的眼中。于是，他立刻挺直歪倒在肩膀上的脑袋，眼睛闪光，心生一邪念，欲抢馒头后迅速离去。
但他是个乞丐，抢乞丐的东西终究没有天理。况且他是个孩子，置他于绝境，这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啊！他仿佛看到了通往地狱的冥河，看到自己正在刀山剑树、油锅血池历受百般折磨。
但是，我就抢一个，不，我是借，我只是想借一个馒头，等我渡过眼前难关，日后美味的佳肴成车的金银我定双手奉上。佛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知道的，我就是正待被解救的生死边缘人。
他这么想着，仿佛掩盖了之前浮现的罪恶，感觉心安理得了一点。但他终究没有向巷子外迈出一步，总觉得出去了人生就此戛然而止。所以他一直在这条灰暗的巷子里徘徊，两种感觉在心里同时存在，势力相当，许是知道这个肉身已骨瘦如柴，无气无力，它们的对抗也显得格外温和，进行得十分缓慢。他仿佛不是为了“馒头”，而是为了抉择本身，于是机械的皮囊在巷子里不断地往返。
前面说到他正倚着墙，此时突然从他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窜出来一条人影，直奔那小乞丐去。他猛地一惊，目光紧追着人影而去，那个人冲到小乞丐的面前，一手抓起他的一个大馒头就跑了。之前还在纠结着抢不抢的问题，现在他看到那个人的作为之后立刻火冒三丈，顿时充满了力量似的，“嗖”地追了上去。他一下子就把那个人抓住，抢过他手里的馒头，揍了他几拳之后就径自跑了。
因为这个人的出现，他似乎一下子从纠结中挣脱出来，这回上天不会有什么异议了吧！我都是为了活下去，何况那个小孩还有一个馒头。哈哈哈哈……
那人看到他抢了自己抢来的馒头后，一下子愣住了，原本以为他是替那小乞丐来的，此刻那人又壮大了胆返回去，将正惊慌的小乞丐双手死攥着的大馒头又一次抢了去。本已逃跑的他看到那人又返回去抢了馒头，于是又兜回来挡在他面前，二人扭打成一团。小乞丐追来，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
“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留一条生路？”那人边扭打边说。
“那你怎么不给那孩子留条生路？”他掐着那人的脖子道。
那人翻过身子将他压在地上，“我本留了情，是你后来抢了我的，才绝了我的生道。你逼得我绝情绝义。”
这次他沉默了，被压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了。
现在他倒成了毫不顾忌别人生死的人了。佛到底是不在的。
“你以为你很伟大吗？哼！你宽恕得了自己，却宽恕不了别人。你也是自私虚伪的小人。”
他的眼睛里忽然闪光，神情异常紧张，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恐怖的画面。
地狱中他被巨大的铁链锁住，熊熊大火燃烧着他不断晃动的裸露的身体……
他沉浸在血池里，大口大口地吞吐着血水……
周围全是骷髅白骨，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是，全都在地上乱蹦，不停地砸巴着颌骨……
……
“我也要活命啊！我不抢那乞丐的，它就会被别人抢去，像你就是一个。原本是还顾着那小乞丐的性命的，没想到你居然抢了我的。其实我应该想到的。”那人嚷了一句，他顿时回过神来。这一回神，不远处一只残破的水瓮不经意地落入他的眼里，水里一朵莲花正开得从容。
“我自己都活不成，哪里还顾得了别人活不活得成。”
他的眼睛依然望着那莲花，却在眼眶里下意识地翻了一下。
那个人嚷了一阵后，见他紧闭着嘴，神情严肃，趁着他没有反抗，抓起一个馒头就消失了。
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小乞丐面前，将剩下的一个大馒头递到他的手上，“趁着还在，赶紧吃了。”小乞丐赶紧咬了一大口在嘴里，仿佛终于有了活下去的保证。
他佝偻着身子沿着来路走去，仿佛又回到了在巷子里的那般模样。只是这回他心里想的却是那句“你宽恕得了自己，却宽恕不了别人”。从容的莲花在他眼前浮现。佛到底是在的。那地狱里的景象都是今生的业累。他喃喃念着“心不迷，不堕生死；念不起，不生业累”。
小乞丐微张着满是馒头的嘴巴，呆呆地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