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天机被红发的青年扶起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他,而葬魂皇却像是看不够似的一直盯着,目光里似乎有火焰。
“你……你成护域神了?”葬魂皇的语气竟然有些欣喜,可听到这话的狐族二相顿时忍不住垮了脸,感觉狐族和护域神犯冲。
阅天机方才情急之下以言禁术诵了一部分请神辞中的“八方令”,已经脱了力,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道:“如负山岳,不如不成。”强打着精神向狐族二相和无言悲中泣见了礼,谢过狐族对红羊冥星的竭尽全力,然后表达了自己没有久留的意思。
“赤未……红羊冥星本是圣灵给自己留的一个后着,现在他几处后手被断,只剩空域一处,想来是快要图穷匕见了。”阅天机看向玉世论,“玉先生,此番我前来插手只为断圣灵后路而来。狐族屡遭劫难,如今红羊劫去,想来应该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
玉世论却问:“你和圣灵似乎仇怨颇深。”
阅天机道:“师长遗命,职责所在。”
玉世论想了想才道:“中域护域神已经承认狐族,但狐族根脉在沉域,我可否再讨一份背书?”
阅天机看着他,知道他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笑道:“这不难,但你不该向我讨,过段时间尘埃落定,你向他讨罢。”阅天机示意葬魂皇,“我之后,沉域护域神,是沈魁星。”他不等葬魂皇反应,接着道:“圣灵造的孽,总有个了的时候,空域星河倒转,沉域沧海桑田,都是各自域界的宿命。中域也自有冥冥之中的因果,正如当年青夔见空沉两域为争夺中域土地厮杀而唱招魂引,将古战场化作万林谷,感动空域灵族,赤未才会出面与他缔约,但这却也是四域分裂的开端。现如今久分之势已近尾声,了局之地,兴许还得着落在中域。”见狐族两相闻言后的脸色,阅天机笑着,说出了狐族隐而未发的后手:“所以接下来,请二位权衡一番,手握迷迭轮的狐族,是封闭璃生境,避开这一场眼见的浩劫,还是将它交给中域护域神?裘不悔性格温和,与二位皆有交情,想来应当会体谅你们的难处。”
那一边,无言悲中泣扶着令狐巧妩护住她的心脉,巧妩一剑鲁莽,被伤了心脉,他又和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太熟,包括曾有招揽自己之心的阅天机,正心急如焚,就见一个红色的人走了过来。
葬魂皇递给他几张符咒两瓶药丸,“这是谋师给先生的,可以修复心脉,如何使用,都写在这里了。”
无言悲中泣谢过,就听葬魂皇继续道:“顺便谋师希望拜托先生一件事,令狐姑娘醒来之后告诉她‘炼影秋光的主人在淮阳地’。”
剑客一怔,炼影秋光的归属其实一直是令狐巧妩的心病,是她剑道上的障碍之一,警惕道:“你们如何得知炼影秋光?”
葬魂皇道:“因为和冷飞星有一面之缘。”他颇有阅天机风范地接了一句,“他现在,叫周非辰。”
次日一早,葬魂皇便和阅天机离开了璃生境,无言悲中泣着实不想久留狐族,打算在巧妩心脉暂时稳定后,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养伤,而屡遭劫难的斓华殿在狐族众长老的建议下,打算重新修缮,那只被带回来的黑色小九尾狐似乎非常喜欢玉世论,但狐族千年才得的这么一只九尾狐, 断不肯让它住在白狐的势力里,这使得玉世论无法回白狐官邸,便在西北角寻了一处偏殿暂时住下。
“……谋师,你回沉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成为护域神?还有圣灵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对那两个老狐狸说那些话?你……”
“魂……魁星,三古奇皇与你共生,他知的,你也知。”
“那不一样,他会骗人。”
“我就没骗过你?”
“那也不一样!”
飞行的翼虎豹好像也耐不住主人的的胡搅蛮缠,低吼一声抖抖耳朵,在空中转了个向,坐在后位的葬魂皇抱紧了阅天机,白衣谋师只好哄道:“我回沉域不是之前商量好的么,遇到圣灵也是在我和奇皇的意料之中,最终也没有脱出计划,只是冥灵对家师的感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有些后手都没用上。再说护域神本就应该是你,奇皇总是从中作梗,我不过借机让他不要太过分……”
“那你的封印呢?”葬魂皇紧紧靠着他,“沉域的那场震动,奇皇感受到了。”——他也同样。
阅天机陷入了沉默,眼前茫茫云雾也遮不住有护域神之力的双眼,地脉的走向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明白无论是具备吞噬之力的血液,还是纵观地域的双眼,其实都不是“阅天机”的,是属于“裂隙之灵”和“护域神”的,这种对本源的回归说明,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缓了缓发晕的眼睛,却开启了另一个问题,“魁星,你知道‘裂隙’的本质是什么吗?”
“你告诉过我,是人心的恶念极欲,是域界的背面,阳光下的影子。”
“有人畏惧影子,有人沉入影子,有人认为,世上就不应该有此事物,可人若没有了影子,那又是什么?”
“那是灵体或者魂魄吧,总归不是人了。”葬魂皇答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天尊和圣灵会毁灭灵族,却始终想不通,师父也不告诉我。后来我知道了空域桤庭氏的存在,得知了桤庭风遐这个人,才逐渐明白,他们从灵族身上看到了的此间域界的影,便是裂隙,它固有,甚至会壮大,会狡猾地逃跑,会贪婪地迫近,威胁到他们所称颂的清与明。”
清明泽光,故称天尊。白羽为衣,冠金曜兮。
筑西白山,麟龙盘栖。以洁以净,名空域兮。
请神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三神三域的来历,天尊尚光,空域诞生于洁净,便执着于这 “洁净的光芒”,故而完全无法容忍灵族生出“不洁净”的裂隙。但欲望与生俱来,灵族有,神眷族也有,包括创域神本身都有,到头来,不过是势力强大的一方毁灭了另一方,可欲望并未消减。
葬魂皇也想到了请神辞,道:“可有光就必然有影,就像有空域便必有沉域一样。难道圣灵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明白,但他不接受。”
“……那天尊呢?”
“天尊啊——”阅天机语气慢悠悠的,没了下文。
葬魂皇问:“三古奇皇竟也不知他的下落么,我以为你会问他……”
“这是我们此行迷域的目的。”阅天机叹道, “一千年了,他依旧不肯面对自己的错误,我有什么办法呢?”
葬魂皇他看着依旧云淡风轻的阅天机,却察觉出了不对劲,他不问自己被奇皇附身如今又把他压制的情况,也似乎不葬魂皇已经十分显眼的焦虑紧张,曾经面对时会有的克制和藏不住的在乎都没有了,他看起来时常茫茫的目光,不知落点在何处,神思总是不属,偶尔就会像现在这样,所答是另一个话题。
葬魂皇蹙起眉头,他想到奇皇难听的唠叨:“阅小子居然成了护域神,他那个的凡人之躯撑不住吧!这不疯了傻了?什么,怎么会变疯傻?天魁星我问你,如果你是个凡人,大白天能见鬼,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变成了灵流脉络的线条,身体能亲自感受到地脉的呼吸,耳朵里是方圆十里人的所思所想所说,你能不成个疯子?”
他手握不由握紧,那么阅天机,现在便是这样么?但他不敢轻易去问,万一阅天机反应过来又出什么奇招,可是防不胜防。何况上次他擅自和奇皇订立契约其实是扰乱了阅天机的计划,这次不能这样鲁莽了,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啊,要到岭南的地界了。”阅天机忽然道。
茫茫云海,葬魂皇其实不太能看清岭南和中原的那条界限,他只是大概知道分界的山脉是哪座,但葱茏的树木遮掩下,很难立刻分辨,他凝视着阅天机的长发,接道:“嗯,我们到岭南了。”
若是如以前,寰尘布武的谋师阅天机来去岭南可无声无息,而现在却不行了。护域神至,鸟兽鬼灵皆俯首,中域南方龙魂印的掌印人,岭南王魏颖鸿听到了来自地脉的鸣动,他本打算携妻子百官相迎,但又觉得多事之时不应该再徒增恐慌,就在这档口,门卫来报,阅天机的拜帖到了。
阅天机依旧以沉域寰尘布武的谋师身份到访,居葬魂皇之后,魏颖鸿便打算唤妹妹魏月鹃一同接待,但莫涉心已经得到了消息,来到了书房,要求同去。
中域始终不安,岭南王的婚事没有大肆操办,但还是尽量走全了礼数,毕竟整个岭南也需要一桩喜事来提振士气。此刻二人新婚燕尔,莫涉心还簪着红花,魏颖鸿抚着她的手,“寰尘布武与你有仇,葬魂皇阅天机来者不善,我是不想他们招你的眼。”
莫涉心嗔道:“我不是岭南王的你妻子么?他们敢上门来,我又为何回避?”
魏颖鸿看着她实在可爱,忙揽进怀里,“好好,我们夫妇同去见那对君臣。”
二人携手而去,魏月鹃站在不远处对自己的侍女道:“我就说不用来了嘛。”
不过岭南王还是小看了护域神的威压,他当初见裘不悔时,儿时的玩伴还没成为真正的护域神,而此刻阅天机封印尽去,神威加身,他自己控制灵力的能力有限,若非葬魂皇在侧,只怕魏颖鸿走过来都艰难,莫涉心本来满心的愤懑,不想根本无法开口。
阅天机没有拿架子,甚至还执了一礼,魏颖鸿辞不敢受,寻思护域神面前,还是自己先开口于为好,便道:“阅先生岭南之行来得遽然,本王不曾做任何准备。”
“是我来得匆忙。”阅天机道,“魂皇与我是要借道前往迷域,但去之前须得拜会此地之主。”
岭南王夫妇相视一眼,魏颖鸿问:“先生和娲伯姬是旧识?”
阅天机摇摇头,“娲伯姬乃是家师旧识,她……可能快不行了。”
“什么?!”莫涉心失声。
“我知王爷王妃曾与娲伯姬有一面之缘,迷迭轮还要多亏二位带出,只是娲伯姬为了困住圣灵,为空域和沉域留出时间,已经消耗太多。她曾是家师看顾的神明之一,身为弟子,当去为她送行。”
这下连魏颖鸿都震惊地说不出话了,阅天机话中信息量实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不必如此惊惶,在下究竟也不是正经的护域神,日后沉域还是要交予我王沈魁星。”
莫涉心不知阅天机此言于龙魂印的掌印人是怎样的震动,却莫名激起起了之前的愤恨,怒而道:“护域神借道,我们也说不了半个不字。不过神位交替,我们又能如何,先生特意来岭南王府一遭,到底还是为了威胁不成?”
“涉心!”
阅天机笑了,摇摇头,“王妃会错意了,我特意来此言说,确实是有些缘故。此前中域兵祸,我也不会推脱。不过……”阅天机转向魏颖鸿,“岭南王,我从不认为恩怨无缘故,仇有尽消时,只是另有事物更重,诸多情与孽才有暂时平息的余裕,但无论如何,总归要报偿。报应来临时,波及万千生灵,是放任还是平息,是取重还是取轻,端看我辈如何经营。一方霸主也好,一域之神也罢,众生不奉,又何求威名,您说,对吗?”
“……是,您说得对。‘众生不奉,又何求威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魏颖鸿笑着叹气,“您不愧是寰尘布武的谋师,也不愧是一位护域神。”
葬魂皇在阅天机背后默默注视着这个白衣人,总在这人面前表现出的活泼和热烈不再维持,而是阴郁且沉静,甚至有些像不开口时的三古奇皇,但还是在阅天机告辞转身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他全程没有开口,却接到了魏颖鸿的传音入密,问了一句很诛心的话:“都说你是阅天机的君主,可为何你的护域神之位,却要他来让渡?”
葬魂皇毫无障碍地回答:“因为我继承的是他的衣钵。”
魏颖鸿没再多说。
沉域君臣二人离开后,岭南王府的人才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岭南王抚着胸口骤然咳嗽起来,莫涉心受到的影响竟比魏颖鸿小,忙扶着他,给他拍背顺气。然后蹙眉道:“寰尘布武的谋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魏颖鸿笑笑,“我的好夫人冲冠一怒,倒是激出了他的真实意图,他是以娲伯姬提到的,那位与天尊奇皇并列的神明的衣钵传人的身份而来,问的是我对中域和四域在以后的态度:是要为己,还是要为天下人。”
莫涉心冷笑道:“大道理谁人不懂,他只会问,可他自己也没有做到。”
“不,他做到了。”魏颖鸿道,“他的确为的是世间之人,要做事也非你我能企及,四域或许会因此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而我们却必须先着眼于中域。待到那时,护域神早已正位,狐族到底是外族,这中域看的,是我与北域龙魂印之间到底以谁为主。”
岭南王叹道,“真是厉害,我派飞蝗去探听暮云知书的事已经被他知道了,章武韬义此时只怕已经被北域龙魂印握在掌中,呵,暮云知书说着寰尘布武不会插手中域的权力更迭,可这位周姓的少年,想必也是师从阅天机的。”
莫涉心一听更怒,“章武韬义怎能让阅天机的弟子掌握?!”
“这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你信不信,我若放出去北域龙魂印师从阅天机的流言,那边就能平地给我变一个师父出来。”魏颖鸿眯着眼,“不如先心照不宣。说来我也的确该去会会他,不过,得等这场风暴过去……”
莫涉心问道:“广钧,若我能劝动纪无双,将章武韬义拿回去……”
魏颖鸿笑了笑,“怎么能劳烦夫人呢,纪无双得我亲自去请。”他拉过莫涉心,将她抱在怀里,“其实阅天机今天会来,我反而放下了心,他能来说这番话,就说明有办法应此大劫,他已视死如归。”
莫涉心到底是侠义心肠,听闻此语,不由心生戚戚,“那……若是这样,我刚才……唉,我们能帮他做些什么?”
“守好岭南吧。”他整了整莫涉心的鬓发,“我去见见大巫,这一遭总要先熬过去。”
“我以为你会来见见那个知行道的传人。”离开后葬魂皇干笑两声问阅天机,“你方才是给小瑾铺路吧,敲打魏颖鸿天下争锋的心思,哈哈,莫涉心一定不知道现在章武韬义在小瑾手里了。”
“魁星……别这样笑。”阅天机顿了顿,葬魂皇实在演得不好,他都没法配合,正打算揭穿,就见葬魂皇的笑意停在嘴角,僵成了一个生硬的弧度,“我不该笑吗?”
“……”
“你不是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要笑着看你安排后事么。”葬魂皇开口,他别过脸,他知道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可错过这次还能有让他实行刚刚想好计划的机会吗?他嗤笑一声,自己擅长的是出其不意,阅天机则是很难抵挡他的直接,葬魂皇忽然觉得自己现在需要这样对待阅天机很可悲,说出来的话便更刺人伤己,“你告诉诸方,我才是沉域未来的护域神,用言禁术压制三古奇皇,让他不敢再试图对我下手。这次前往迷域,你要送走你师父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牵挂的晚辈,然后,你就要准备去见他了,是不是?”
“你有很重的使命,但你不希望我涉太多险境,所以会远离我,甚至默许三古奇皇暂时替代我,自己去面对圣灵。我知道我反驳无用,甚至会给你造成更多的麻烦,所以我都同意,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葬魂皇竹筒倒豆子一样,越说越伤心,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还得高高兴兴地接过你给的神位,对自己说这是你给我的一切,得守好了,不然你会失望。”葬魂皇偏头看他,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还有吗?你的要求。”
阅天机怔怔看着他,心疼地仿佛碎了,可护域神的神位和力量压在身上,仿佛千钧枷锁,让他这个体弱多病的人抬起胳膊都困难,一直混乱的视野里,只有这一刻的葬魂皇是清晰的。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师父不想成为护域神,又后悔没有成为护域神。
他坚持着抬起手,握住了葬魂皇冰凉的手掌。
葬魂皇继续着, “拨乱反正,群星归位,然后呢,你会在哪儿?”
“我……”
“你是不是想,不能让我看着你身归山河,干脆别让我看到就好。”葬魂皇摇摇头,“我很聪明的,阅天机,其实此行你除了要送娲伯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暂时留守在迷域。三古奇皇去夺红羊冥星的时候就告诉我了,长荫木和麟龙之栖可以炼制一个能暂时承载神躯的寄身所,所以你去迷域,就是打算剥离三古奇皇,安排我这个准护域神在娲伯姬死后替她看顾迷域一段时间,直到你把奇皇和天尊的问题解决,是吗?”
阅天机无言以对,他的确这么打算的。
“你还是这样,什么都得我来猜,我猜到了你才承认,猜不到的你就装没这事。”葬魂皇定定看着阅天机的脸,看到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慌张无措,这让他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满足,也更堵得慌,“你知道么,我下了很多次决心,想要拿到真正的主导权,可你真的太难对付。我就想,不如替你去履行算了,替你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后来发现连这也不行。既然如此,阅天机,你越不希望我看着你离开,我就越要看着。我要亲手、亲眼看着你,让你心疼,你只有疼了,才不会又因为什么理由再轻易糊弄我,撇开我。”
“我不会,”阅天机轻轻地说,“只要你不会忘记我,哪怕远隔九重千百年,我也会回来。”
“我不信,你只会哄我。”葬魂皇道, “阅天机,你一直不传门下任何人真正的言禁术,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不传,却不代表我不会学。”他后退了一步,目光却咄咄逼人。
阅天机不知道他准备了什么招,但是对言禁术极为熟悉的他已经准备好了对策,就在此时,猝不及防葬魂皇上前一步——
哪有什么言禁术,他只是以出言之口,堵住了对方未出口的反抗。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吻,持续的咒文流淌在唇齿之间,烙印在灵魂之上,那是一个誓言:
“山河为证,天地为约。
结魂为誓,连识为凭。
呼君本名,百无禁言。
域界不灭,相随不绝。”
葬魂皇抵着阅天机的额头,“……我无法叫出你的本名,但是,从此时此刻起,你我共感,共视野,共想法,你想什么都无法瞒过我,你承受什么样的痛苦,我与你同担。”他抱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白衣人,感受到的是护域神位压在阅天机身上的千钧重量,感受到他在崩解和维持之间撕扯的,压迫着精神和肉体的剧烈痛楚,还有耳边回响的山河吟啸,万灵长哭,还有来自更远更深的穹音,呢喃着深沉的低语。
他不知阅天机是如何在这样的混乱和痛苦中保持着清醒,只能牢牢抱着他,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明白地太晚了,对不起——”
他又发现自己的眼前不再只是平常所见的人与事物,还有发着光的地脉延伸向远去,水土草木都仿佛一个个小世界,稍一不慎甚至都会被摄进去……而后一只细瘦的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别看,别听。”
“这就是护域神眼中的域界么?”葬魂皇笑了笑。
“不……不是。”阅天机冠松了,银丝散落,无月无星的夜林里,仿佛流淌的雪溪,但他还是坚持着表达自己的意见,“太鲁莽了,我无法控制神力才会如此,你……”
葬魂皇掬起一捧,帮他再度束好道:“挺新奇的。走吧,去迷域。”
冥冥之中,阅天机和葬魂皇深入迷域时,灰疫已经逼近了空域的主城。
主城四门皆闭,封路断桥,张起高高的结界,大批撤入的高等姓族属引发了城中积累太久的惶恐,城外的穆速弥、末亚被关在门外堵住了城门,而城中也是乱糟糟。利多罗带着王城军徽记的银色遮面,指挥安置这些得罪不起的族属。
滴漏告知人们白天应当来临,但天却没有亮起,利多罗忧心地望着天空,王城军临时整编才过去了七天,根本准备不充足,现在几乎是靠擎光和桤庭氏的族人乔装进来撑着。过了一会儿,传令兵进来禀告:司那罗齐聚麟栖湖,要献祭桤庭风遐。
利多罗手一抖,证刑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掌。传令兵手忙脚乱要给他包扎,被按下,“不必,没事。传令王城军,调所有奢那谛部属随我前往麟栖湖。”
等传令兵走了,室内只剩下了他,利多罗摘下面具,重新将自己的红发梳理整齐,藏入兜鍪,然后轻轻吻了面具,戴在脸上。银盔银甲,银白披风,全身只有流苏是金色,看不见一点属于曾经执火氏的痕迹。
他抚摸着手中意义大于用途的“证刑”,想起的是七日前……
天与地,互为倒影,一缕镜光的幻境里,他低着头,不敢看走在前面的桤庭风遐。镜子何辜,它不过是照出了他们二人内心里曾经相关的不堪过往,而利多罗只想冲出去砸碎这些影像,恨不能从未发生过。
那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赎清的罪,也是至今绑缚着他的魔障。
“利多罗,你为什么不敢抬头?”风遐突然停下了脚步,利多罗险些撞上他,慌忙后退了两步,风遐笑道:“喏,你那不是最开心的时候么,怎么看起来,比我还不堪回首?”
“开心……无知的开心,还是,傲慢的开心?”利多罗嗤笑了一声,他看着眼前这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人,依然觉得自己是在仰视对方,这是他曾经无比喜爱,试图放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触碰的人,可是……
“当年,你把我关在别院里的时候,我在想,这个执火氏的少爷是不是傻,他是不是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真被我的示弱给骗过去了。不过后来发现自己还是托大……”风遐有些目光有些悲哀,他望着那些镜面里的桩桩件件,“利多罗,当初你真的很厉害,是我小看了你手中执火氏的人脉,你的手段。或许在话本里,像你那样,捏着红姨的生死,妹妹的把柄,我总有一日该屈服顺从,甚至会对你产生依赖和……感情。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只会恐惧和痛恨,恨地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但不是恨你,是恨我自己。”
“恨自己太弱小,赌不起,一分错酿成十分祸。”他坦然道:“但我还是得谢谢你。”
利多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还是没有勇气去目睹自己当年做的那些事,他只能望着风遐,“你……你不恨我?”他突然有些沉不住气,伸手抓住桤庭风遐的胳膊,“你怎么能不恨我,风遐,是我当众欺辱你,骗你让你在全校出丑,唆使他们欺负你,好让我有机会去表演英雄救美,还逼你和我上床,最后让你在学院里几乎待不下去。风遐,天督圣习院那一届的第一名本就应该是你的……”
“不,本就不可能是我。无论那个时候我的名声是好是坏,是你执火氏的禁脔还是擎光氏的傀儡,只要我姓桤庭,那就不能是我的。”风遐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他的情绪不过风过莲塘,波浅叶轻,“当初是我痴心妄想,不听劝告,以为学院夺魁就能让家族有话语权……不然怎么会招来你呢?”
“风遐!”
“你当初会遇到我,是因为我在刻意等你,不自量力,想和执火利多罗谈学员理事会总干事的职位竞选。”
“……你不要再说了……”
“但那个位置是谁都不能是我,所以你始终没觉得是欺骗,对么?”
“……不,不是的,我是故意的,对不起风遐,我就是……毕竟你姓桤庭……我……”
“毕竟看我挣扎特别有意思,何况比起在学院里举步维艰,不如委身于你的价值更高,对吗?”
利多罗几乎惨叫着跪了下去,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把自己紧紧蜷缩了起来,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和风遐的开始便是错,自以为得计的拿捏,一次次故意把他推进泥淖里要他屈服,觉得他不屈不挠又不得不低头的样子有趣,便当是喜欢了,于是一厢情愿地捧,遂成捧杀,还要孤注一掷地占有。风遐那样的身份,如同是幼荷放在火宅里,他作为火焰里最亮最热的一簇却要去包裹——光是这般就差点把幼荷烧干了。更不要说后来这一簇火焰离去,丢下奄奄一息的幼荷在火场里,在流言蜚语的风雨里……他从未想过,当年的风遐在他毕业后,该怎么在学院活下去。
“不要伤心,利多罗。我选择今天,在这里,把这些话说开,就是不希望你再这样颓唐下去。”风遐蹲下身,捧起他的脸,轻声道:“你一直还有期待,我也一直在利用你的期待,推着你,走向你家族的反面,走向我。”
“不要害怕这些镜子里的东西,利多罗,正视你的过往,如果没有它们,你今天就不会和我站在证刑的试炼幻境里。”风遐循循善诱,“你已经离我很近了,不要止步不前,好吗?”
看着风遐伸过来的手,利多罗浑身剧烈地抖起来,映照着他内心的镜面也在晃动,他不敢看那些让他眩晕的景象,只怔怔地盯着那白皙的手掌,可也无法阻止那些雪片般席卷而来的景象——
人生坠落的那些片段。他为了和迦南争风吃醋,与司律氏悔婚、和满心不服兄长的桤庭千叶合谋算计擎光氏,殊不知自己是被设计卷入了高种姓几个家族的争斗里。迦南和风遐合作,借千叶和司律非节之手,诱使他失手杀害了那位司律氏的婚约对象,而她正好是为诞辰典仪选出的司仪圣女。执火氏本想祈求圣灵看在眷族的份上保下他,他却不顾一切越狱,为的只是去质问风遐,由此彻底惹怒了圣灵。
这是一次完美的谋划,所有的人都抽身在外,只有他像一个落幕失败的小丑,孤零零地晾在了台中央。
他被逐出家门,服刑流落边城,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被保留着“执火”这个姓氏,这让他在边境吃了无数的苦头。在日夜反复吞咽苦果的时候,在他失去一切却顶着一个虚名的时候,才慢慢开始反思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反复陷入那个可怕的梦境,麟栖湖的水面下,无穷无尽的怨魂缠绕着他嗤笑他失去的高贵种姓,他冲动的失败,家人朋友的背弃,只在尽头处有一双眼睛居高临下,问他:失去司那罗执火的姓氏,你还依旧高贵吗?
不,他一点也不高贵,他本身就是个人渣,风遐不过是还了他本来的模样。
火焰消散,明光远去,利多罗沉入幽暗的麟栖湖底,怨魂的幽声已经麻木,刺痛灵魂的都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想,就这样沉下去吧……但是一双手钳住他,狠狠地将他拉出了水面。
“利多罗,利多罗!”
窒息的感觉猛然褪去,掌心里微凉的温度,是风遐握着他的手,利多罗这才发现,自己被风遐拽着,扶着,穿过那些纷杳而来的幻境,真实的反倒像假的。他这才顺着那只手,望向了那个执着的人,突然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该多好,却不料风遐无奈地回过头:“想什么呢?你脑子里的念头,都会显现为眼前的景象。”
利多罗凝视风遐半晌,才收敛了目光,心如刀绞,却不能说,没脸说。
风遐放开了利多罗,“还在畏惧面对你的过往吗?”
“不可能不畏惧吧。”利多罗声音嘶哑,“但你曾说过,心有畏惧,是件好事。”他闭上眼,定了定神,苦笑道:“其实风遐,我很……很懦弱,也不聪明。自从知道剥离了执火这姓氏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的那天起,就陷入了很深的困顿里。我一直以为,你就是要这样报复我,但是,你却又试图把我拉起来。我不明白,风遐,为什么?”
“为什么……”在证刑的幻境里,风遐终究没有选择说谎,他声音很轻地道出了残忍的真相,“因为……在空域这样以信仰为常的地方。高贵的神眷者被神眷族抛弃,而他最终为自己,抛弃了对神的信仰。”
在利多罗几乎空了的目光里,他继续道:“这才是我的报复。”
长久的空白——倏然,照映着利多罗的镜面瞬间碎成了千万片,崩散如雪。
风遐竟为自己说实话感到了后悔,他别过头去,那些照映着自己心境的镜面都在同一刻凝视着他,仿佛在质问,又仿佛在悲悯。他的脚步没有停留,那些过往随着他走向前方的脚步逐渐变成了空白的镜面,在某一刻,风遐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一道刺目的光芒。
“我为斩一段孽缘而来。”风遐垂眸,“既见人心,若何无虞。既见己心,何必生戚。遥光封辞,证刑鉴心。来!”
铮然一声鸣响,又如镜裂清声,风遐取得了证刑,可奇怪的是,那环境未曾收束,就见执证刑之人高高扬起了刀刃——“斩!”
迷茫的利多罗看到碎裂的幻境,看到斩落的刀光,他竟然不觉得慌,前一刻他仿佛空壳,而此时,他看仰视着那清明光亮的刀身中,自己怔忪的身影时,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他以一个小兵的身份悄悄潜回王城,询问灰疫可有解法的时候。
他遇到了风遐,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在问出疑惑后,那时高居堂上的风遐道:“你若是真的想解决灰疫,那就必须了解它。只是神眷族编纂的空域典籍里,灵族和桤庭氏都是禁忌,不过如果是我交给你的话,那应该无妨。”风遐慢条斯理地道,“在你打开这些书籍之前,先记住几句话吧。”
如今想来,如寒光破障——
“追捧不是尊重,坠落也非万劫不复。”
——是的,我的确失去了曾经的出身,曾经的信仰。
身为空域中人,我不能没有信仰,那如今的我又应该去信仰谁?
“去转一转吧,空域到底是什么样,用眼看,用脚量,若山障蔽我眼,河阻断我路,那便移山填河。”
——原来那个时候你让我看到空域真正的历史,颠覆了我的认知,却也已经指明了方向,是我依然未能从神眷族的身份中走出,未曾从你我个人的情仇恩怨中明了,所以始终心中质疑着你。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可改的,信仰是,神明亦是。”
——原来你早就告诉我不必去把谁当做不移的信仰,不必追逐虚假的仰慕,我既然已经见过空域的的模样,为什么不去相信自己真正走过的苦难?
幻境褪去,利多罗心中万千妄念仿佛系数被斩落,他一展袍服,就像当年授书时,跪在族长风遐的面前亲吻他的长袍那般——
“感谢您的指引。”
利多罗睁开眼睛,他应该出发前往麟栖湖“维持秩序”了,他被风遐赋予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任务。
……
“利多罗,拿着证刑。长老们已经准备将所有灵族献祭,以度过这次疫灾,我这么多年在他们面前的经营,已经足够他们相信我会被迦南送进麟栖湖,所以,我不能带着证刑。”
“你的任务是,借维护现场之机,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我。”
“知道我为什么敢把证刑交给你么?”那个美丽的墨绿色身影将证刑递过来时,故意一顿,轻笑道:“因为你已经是你自己,不是执火氏的利多罗了。”
……
闭上眼睛,肺腑里传来深深的隐痛,他抱着证刑,向着虚空,几不可闻地道:“风遐,让我再抱一抱你吧。”
七日前,将证刑交给利多罗的风遐收敛了锋芒,那须利耶还真以为是利多罗得到了证刑,而利多罗以整顿军务为由几乎封锁了王城军。
五日前,司那罗长老会上,擎光迦南抚着风遐的长发,看着对方柔弱悲泣的模样,怜惜道,“我不同意献祭。”他并不避讳自己和桤庭风遐的关系,而且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经营的,就是风遐依附于他的形象。“桤庭氏历来献祭不停,但是每隔几十年灰疫还是卷土重来,说明这不是治本之策。何况桤庭氏好歹也是天尊亲认的眷属,如此人丁凋零,各位打算怎么向天尊交代?”
司律氏的一个长老道:“哎呀,桤庭氏人丁稀少,那是因为他们繁衍方式与我等不同,太过讲究水土。这些年来据说小族长本体上的莲子也没少结,等这一遭灰疫褪去,来年多种几棵也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闻言点起头。只有风遐愤怒地撑起来骂道:“司律非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我妹妹的莲子去做什么了,你那一脸的褶子怎么熨平了撑上司律长老之位的,当我不知道吗?”又楚楚可怜地看着擎光迦南,“桤庭氏本就是草木之人,依托空域地气,比不得故时灵族天生强悍,二十多年前红棉族长献祭,也就勉强撑了这么长时间,我不如她,杀我何用呢?”
迦南陪着演:“可这一遭的灰疫,又该怎么过呢?”
风遐怔怔地看着他,别过头去,泪流满面,咬着下唇直发抖。
这时执火氏的大长老站了起来,他是个须发怒张的老者,和他繁复精致的长袍一样白的头发整齐地编成三股,只有发尾留着一层红色,精神矍铄,目露精光,中气十足地道:“擎光族长,这么些年劳你们擎光家照看桤庭氏,可如今情势危急拖不得了,依我看,献祭之事,这样绑着一家之主的确不妥当,但您也劝一劝,让这位桤庭家主眼界再长远些吧。”
擎光迦南起身道:“执火大长老说的是,危急之时,确实……唉,那劳烦各位同我一起开启麟栖湖结界,准备献祭诸事吧。”而后顶着风遐幽怨愤恨的眼神,目光依然柔和怜惜,“至于风遐,我会劝好他的。”
三日前,麟栖湖上,各项典仪几近齐备,所有桤庭氏族的人,都被控制在了一起。风遐安慰自己的族人们不用害怕,而他的族人们,也无一畏惧。不过,一直和他打擂台的妹妹千叶,正下落不明。
祭典前夜,迦南来见风遐,告诉他:“诸事齐备。”
风遐正要说什么,却被迦南一把拉住,“风遐,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我没有瞒着你什么了,包括我可能会死。你知道的,以往他们要献祭的,都是身负大量清气的灵族,可我不一样啊,清气于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封印。打破封印之后,我才是真的无处容身呀。”
“你不会死。”迦南笃定地说,“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我就说过,不会让你死,我说到做到。”
风遐爱怜地看着他,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在他耳边呢喃,“迦南,我本不信命。后来遇到你,再后来知道阅天机,我却不得不信了。”
“上神曾对裂隙之灵说:‘充满着感情和欲望的你,会在某一刻做出最无情的选择,而缺乏感情看似理智的你,却未必不具备柔软和温情。’迦南呀,”风遐笑得动人,“你忘了吗,我始终都是个无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