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总觉得年不像年,大失其味。原因已懒得深究,却有一些记忆如陈年老酒,历久弥香。比如在我记忆深处,儿时过年,就是从一锅香浓的腊八粥开始。
腊月初八多在小寒后,长年在外务工的父亲已经回家,母亲养大的肥猪也已杀过熏好。
那时节的川北山村,到处都能看到袅袅升起的淡蓝烟气,熏制腊货的烟火味随风飘散。只有腊肉香肠熏成,腊八粥才有味道,不过这样的腊八粥也是进入八十年代才有得吃。
八零年以前,家里住处是父亲六兄弟分家得到的半间房。所谓半间房,就是我家那一间房屋,有一堵墙和一半瓦已分给了一位伯父。只他怜恤我们无处栖身,暂未将那一堵墙拆走而已。
父亲退伍回来其实有几十块钱,虽然不多,也足够买回建房所需大部分材料。兄弟那么多,本应为自己打算,却因当时祖母卧病在床,他把那钱拿出来给她买鱼熬汤了。
母亲自小家境较好,又有几个哥哥罩着,从小娇生惯养。出嫁之前,可谓两手不沾阳春水。父亲家贫,又顾大义不惜钱,母亲却并未责怪过父亲。只自己默默忍着嘲笑,努力学习持家做农活。包产到户第一年,别说煮腊八粥,连糊口度日也艰难。
在那样的日子,妈妈一直在为房子的事努力。自己饿得头晕,却把陪嫁枕头中的谷米悄悄卖了钱,买回几根檩子。稍有节余,就请了匠人打石头。在那样的日子里,外公外婆和舅舅们很是心疼。虽然妈妈好强,从不向他们诉苦,两个舅舅也总在去打米坊的时候绕几公里路,给我家连糠带米舀几瓢。
就那样熬了几年,才慢慢备齐所需的木头石料。刚进入八十年代,我家就在村里第一个盖了石墙青瓦的新房。八零年的腊八粥虽然还没有肉,却因有了遮风蔽雨的地方,而变得香浓可口。
刚进入八十年代,务工、做生意还都是新鲜词,父亲就和大伯一起背了工具箱走村串户修面机。妈妈种庄稼已是一把好手,每年节余粮食已很不少。在别人还艰难糊口的时候,妈妈已经在摸索养殖经验。八二年我上小学,同班好几十个孩子,我是少有几个不用欠学费的学生之一。那一年,家里杀了一头整猪过年,而其他人大多只留半头猪或者一点不留,过年只割一点肉回去打牙祭。也就是那一年,我尝到了腊肉香肠腊八粥的味道。
熬煮腊八粥多是父亲的活,独自种庄稼带孩子的母亲辛苦了一年,这会儿打打下手就好。腊八头天晚上,父亲就把糯米、红豆泡上,割下一块腊肉烧皮洗净,再切一段香肠洗净晾好。第二天上午,母亲就早早坐在灶膛边,一边和父亲说着话,一边慢慢往里添柴。
话题很少家长里短,可能是孩子的教育,或者国家发展大势,也可能是李自成这样的历史人物,或者是红拂李靖这样的英雄传奇。我和妹妹总是围在一旁,如痴如醉。不知是等锅里翻滚的美食,还是父亲母亲那讲不完的故事。
父亲把铸铁鼎锅洗净,先放绿豆、花生、核桃在锅底,掺两瓢清泉水,又放入几个姜片烧开。接着下大米、泡好的糯米和红豆,再下切成小丁的腊肉、成片的香肠,盖上锅盖焖煮。灶膛内只余几个红炭,上面盖了谷糠等物小火慢熬。快到饭时,向已吐着白泡的滚粥里投入切片的萝卜,煮上十几分钟,一锅粥已是粘粘稠稠,香气扑鼻。最后把刚从地里拔来的蒜苗洗净切段,投入鼎中,轻搅略煮,一锅勾人食欲的腊八粥就算成了。
父亲无论做什么,总是那样有条不紊,淡定从容。看着他潇洒自如的样子,我和妹妹眼中唯有崇拜。
盛碗上桌,白的萝卜红的肉,加上碧绿的蒜苗,衬得那粥油亮亮的煞是好看。我和妹妹迫不及待舀一勺卟卟吹两口就吞下去。母亲怕我们烫着,一个劲说“慢点,慢点!”父亲笑眯眯看着,从不责怪我们。我和妹妹得了纵容,更是不管不顾,就那样一勺一勺停不下来,总是吃了小半碗才品出味道。
这样熬煮而成的腊八粥,既有腊肉香肠的肉类淳厚,又有糯米等谷物豆类的软糯,还有萝卜的爽口,蒜苗的鲜辣。腊八粥的滚烫,温暖了从胃至腹以及四肢百骸。而那粘稠的醇香,更是齿颊留芳,余味悠长,至今不忘。
八五年前后,父亲先去深圳,因受不了那潮湿闷热的天气,转道北京。加入一个施工队,因为能写会算,倒也没吃多少苦头。却没想到,那个施工队竞争不过本地企业,连工钱也没拿到就被挤出了北京市场。
父亲在外奔波找寻挣钱的机会,母亲一个人不但种了四口人的庄稼,还养四五头猪,十几簸蚕子,一百多只鸡。光是家里收入,不但供了我兄妹读书,又把原本三间的瓦房扩了两间,修了沼气池,硬化了地坝。
虽然收入增多,母亲却仍然节俭。家里杀猪熏了腊肉,总是舍不得吃。哪怕端午过节,也只切下长约三寸,指头宽那么一条,改成小片,配南瓜丝和嫩辣椒炒,就算过节打了牙祭。其它的肉一是留着待客,一是请人帮忙栽秧打谷或者修房造屋。
我和妹妹生日,也只煎一个鸡蛋。还记得妹妹生日,吃那一碗煎蛋面,一直把蛋藏在碗底,直到面已吃完,面汤也快喝尽,才看看妈妈看看我,万分不舍却大义凛然地把那煎蛋夹成三份,给我和妈妈一人夹一块。当年,她还没有上小学,而今,小侄女也已小学二年级了。
那些年,家里一切向好,父亲在外奔波有了成效,母亲在家也搞得红红火火。房子越建越漂亮,存款越来越多,腊八粥的味道也更加香浓,生活越发有滋有味起来。
然而世事变迁,谁也不知下一刻是好是坏。
九五年我参军入伍,虽然在部队顺风顺水,只再没有吃到家里的腊八粥。待我转业回来,却因当年那掌勺的人已不在,妹妹远嫁,母亲不在身边,而难兴起那小火慢熬的兴致。
我已长成他当年的样子,却还未学到他的豁达从容,以及宽厚温和。想到家中女儿,或许今年腊八,我也该试着熬熬那一锅记忆中香浓的腊八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