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何田田。他两眼仍直视前方,左手熟练的打着方向盘,在堵成一条条长龙的车流中敏捷的穿梭。
林意问:“怎么?”
“还在想啊?”
“……”
何田田扭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姐你也别老想着,反正接来下的事情,他们公司自己会处理。我们横竖就在旁看着等着,继续跟踪着。等方老板儿子回来,跟那些股东们扯干净了,咱接着介入,该干嘛干嘛,再把项目往下推进就是了。到时候想怎么操作,尽管吩咐,姐负责出谋划策,我负责跑腿办事。”
林意微微仰着脖子,茫然的望着全景天窗外快速向后移动的风景,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担心项目,我只是觉得……挺悲哀的。”
何田田“嘿”了一声,“这种事儿本来就不少,咱运气不好遇上了呗,不过话说回来,跟咱又没有什么关系。”
何田田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几年国内经济持续下滑,中小企业一片接一片的死,时不时就能在新闻上看到民营老板负债缠身绝望自尽的消息。
林意平复了一会儿,半开玩笑的说:“就算是这样,你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冷血了?”
“我也感慨啊,没必要哭丧个脸吧……”
正说着,林意的电话响了。
是孙哲的办公室座机。
林意摁下了接听键。
“你他妈给我回来,谁让你下班的!”
孙哲听起来应该恢复了生机,扯着嗓门大吼大叫,声音隔着听筒咋咋呼呼的传过来,连旁边的何田田都听得直皱眉头。
林意静了静,问:“主任有什么事?”
“天元副总来电话,通知下周召开债权人大会。你他妈赶紧到办公室来,把资料给我准备好了!”
林意朝窗外望了一眼,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自家小区。于是对孙哲说:“天元的债权本息,包括罚息违约金,我每月都有计算,数据是现成的;至于我们公司的诉求,原来的构思是主任认可过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形成文字,如果主任不打算做变动,我明天上午之前就把方案写出来。今天才周三,下周开会的话,时间上完全是充裕的。”
孙哲在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主任?”
“……你他妈就在外面鬼混吧!”
孙哲咬牙切齿的骂道,“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何田田在旁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笑,冲林意竖了下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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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以后,孙哲拿着林意写的方案去天元出席债权人大会。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难看。
“妈的小崽子!”
孙哲怒气冲冲的走进办公室,把手里的文件袋重重摔在桌上,口中骂骂咧咧:
“妈的一个破落户的儿子,算他妈哪根葱!居然敢说老子刁钻!”
方德龙的独子前两天从国外飞回来,成为天元新的实际控制人及董事长,这次的债权人大会,也是由这位新老板主持召开的。
何田田皮笑肉不笑的说:“天元少东家眼光挺毒的,才一起开了半天会,就对主任认识得这么透彻了。”
林意听着不妙,没有心思开玩笑,忙问道:“那他合作意向如何?”
孙哲恨恨的朝办公桌踢了一脚,“不主动不拒绝呗!”
林意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债权债务的关系,方德龙与孙哲打了多年交道,早就习惯了他趾高气扬的说话方式。林意第一次见面时,方德龙还笑呵呵的说“你们孙主任是性情中人,脾气耿直,有一说一,相处起来很放松”,反而对他乃至整个中博都十分信任。
就像这一次,林意提出的这个债务重整方案,方德龙一直都很积极的配合,甚至在他坠楼身亡的前两周,还欣然同中博签署了意向协议。
中博跟方德龙的沟通一直非常顺利。
谁又能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孙哲私下里也在办公室里猜测过方德龙坠楼的原因。天元60多亿巨额负债,该有多少债权人?这还是摆在明账上的,而那些没有入报表的民间借贷,又会是怎样的天文数字,根本无法想象。
正规的金融机构,面对无钱可还的债务人,手段十分有限,最多就是诉讼查封;要命的是那些高利贷,动不动就要上门卸胳膊卸腿、杀全家老小……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威胁下,一般人很难不崩溃。
林意设计的重组方案的关键,就是要以较大的折扣处理天元这一揽子债务。她精确的测算过,假如天元真的走到破产清算那一步,债权人们的平均受偿额度绝不会超过5%!
孙哲带着部门的人,以此为筹码,挨个上门与债权人沟通。
债权人不是好忽悠的。
他们承认,中博给出的算法是正确的,但是,很多人并不接受。
因为中国自有上市公司以来,就没有一家上市公司真正破产。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相信天元会是例外。
这样的谈判十分的费时费力,虽然一直有进展,但实在太缓慢,缓慢得让方德龙无法再等下去了。
如今方德龙出事,债权人一片哗然。大家心知肚明,天元走到这一步,破产清算是真正近在眼前了!很多人开始重新考虑中博的条件,相比5%——这个鱼死网破的数字,当然是宁可接受中博的解决方案,共同避免破产清算的命运。
能让步的,自然都会让步。
看到债权人一一松口,其他的金融机构也纷纷前来想当救世主,以低折扣以对债权人,出点小钱帮助天元解决债务,从而拿到一定份额的股票,令天元轻装上阵,一旦未来恢复上市,再从中赢得超额收益。
林意不能不担忧。
因为中博最大的优势,是先入为主。
但是,天元这位新来的少东家,跟所有的债权人合作方都是初次见面,根本没有先入为主的情面!
况且,按孙哲回来的说法,这位少东家对孙哲印象不好,几乎是肯定的。
他难保不会寻找更投契的合作方。
这样一来,林意、孙哲、何田田……还有部门其他同事,为天元这个项目所做过的一切艰苦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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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天元没有再与中博联系。
孙哲一开始还会过问。然而他是极其傲娇的人,一向都是企业追捧着他,还从来没有他倒贴企业的。得知天元不再主动之后,只骂道“妈的爱做不做”,便不再理会。
林意亲自上门去找天元的负责人。哪知道自从方德龙出事之后,天元加强了安保措施,一群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面无表情的把守着大门。林意刚走出电梯门,立刻被赶了回去。
林意十分着急,也不想放弃。
每天早上一到办公室,她第一件事情就是翻开天元的通讯录,挨个联系她能够联系到的人……
“王姐你好。”
“哎……又是小林啊……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小方总这段时间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料理方总的后事,办理公司的股权变更,还要跟政府、法院、债权人碰面……他的确抽不出什么时间,自打回国一天都没有休息过。也请你们理解一下,好吧?”
天元的董事会秘书王文君在电话中娓娓道来,职业性的客套中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
“那,可以把小方总的电话给我吗?”
“……对不起,小方总不允许对外透露他的联系方式,想跟他接洽只能事前预约。”
林意有点急了,“可我不是早就预约了吗?怎么就一直见不上呢?”
“呵呵妹子,别性急嘛,预约的人远不只你一个。”
“那什么时候才排得到……”
“我也不知道啊!”
“……”
林意失望的挂了电话。
何田田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冲进来。
“姐!”
林意眼睛亮了亮,“有消息?”
何田田点头,“中盛。”他跑得很急,微微喘着气说:“我朋友的消息,说天元打算让中盛来做债务重组,思路基本和你先前提出的一样,好像也已经签了意向协议……”
中盛和中博一样,是中字头的国有金融巨头,只是规模更大,实力也更强。
“据说,天元少东家觉得中盛的负责人有诚意,不像老孙这么阴阳怪气,打起交道来更舒服。”何田田说。
林意有些绝望,颓废往椅背上靠过去,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难怪……每个人都回避我们。”
已经快走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另一尊大神却从天而降,窃取了胜利果实。
自己的心血,为他人做了嫁衣。
何田田沉吟着说:“我觉得,还是得与那位少东家面谈一次。”
林意仍靠在椅背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苦笑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何田田闭了嘴,转头望着林意郁郁不乐的模样,不由得也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拿起手机走出了办公室,径直走到走廊的尽头,避开公司众人的耳目,按下了一个号码。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