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舞室,随着“啪”的一声响变得光亮。宽大的镜面,映出一袭黑色舞衣的瘦弱身躯,立起脚面,随即旋转,每一节脚骨都因过度的训练而痛苦地嘶喊。不记得已度过几个这样漫长的黑夜,在镜子前一遍遍用极致的标准衡量每一个动作,用超乎身体极限的决绝去吻合心中每一个模板,原因只一个:她想跳得完美。
记得幼时穿上舞鞋起舞,教师的赞许,便裹挟着同龄人的羡慕,抑或是,嫉妒,一同袭来,直到伴她多年。她没什么朋友,至少是没有挚友的,人们恨极了被对比,自然也对她敬而远之。毫无痕迹被孤立的她,灯光下,还是那明艳的天鹅,而黑暗中,只是个孤独的影子。成年之际,她又得享同龄人无法企及的“运气”进入顶尖的舞团,提前进入暗无天日的残酷竞争,第一次感到被威胁的恐惧,她想:若是能跳得完美,想来也无人可以超越了吧。
寂静的夜里,一声来着脚骨的脆响,她跌坐在地上,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柔软舞鞋包裹的脚传来熟悉的苦痛,最近,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重重地叹一口气,珠子般的泪砸在地板上,如同那完美的破碎。看着镜中苦痛的泪眼,她想:哪怕是要疯,她也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舞团就像社会,一代代涌入新的面孔,更加年轻,更加优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恐惧,只能用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去填补日益减少的自信。她似乎走入了死胡同!那是个泥潭般的迷宫,她在动作标准的执念上越陷越深,如同找不到方向的孤舟。这舞团,是金字塔顶端舞者的盛宴,弱肉强食,随时有被淘汰的风险。而她!付出了百般努力的她!还是听到导演皱眉说:“你的动作太过讲究技巧,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下次内部演出,我们将再次决定新成员的去留。”
这个消息如同凭空泼下的冷水,将她心里的火苗浇灭。没关系的,她可以坚持,可以的。在镜前舒展身躯,她却看到了镜中人的哭泣。血红的夕阳,光已昏暗,斜斜地加了凉意袭向她。那镜中痛苦的脸,苍白如纸。她尽情地哭了,镜中的自己,看起来那样狰狞。
再也无法控制,是什么偷走了她的灵气,让她的眼神不再明媚,动作不再灵活。每天的训练开始变成痛苦,她的四肢如同上了生锈的发条,每运动一下,那斑驳的齿轮就磨入血肉。她无法面对镜中糟糕的自己,只是忍受,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还是来了,终于来了。猩红的幕布后,立着蓄势待发、杀气腾腾的大军,她却如同被捆住手脚的俘虏,神经质地四处张望。当美妙的乐声奏起,幕布拉开,自信与优雅浮现在佼佼者们的脸上,那样自然,不露痕迹。或许还是意料之中,在那一群优雅美丽的天鹅中,她像惊弓之鸟般狼狈,四肢僵硬,失了生气。聚光灯照射着她惨白的脸,导演的目光惊诧而失望,明亮的剧场似乎变成了地狱。她只觉头昏眼花,那煞白的光,此刻是杂乱的,她在这光怪陆离的剧场,看到对手们似笑非笑的脸,听到观众席嘁嘁喳喳的议论。似乎有万把匕首插入心脏,霎时鲜血淋漓。
……
她不再是舞团的一员,理所当然的。如同绢上开得最明艳的花朵染上污泥,成为最惹人厌烦的一朵,就是这样的屈辱,她夜夜噩梦。
一个泪水浸透的难以入眠的夜晚,她终于明白,过去的那么多岁月里,她赌上一切所追求的完美,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那个昔日聚光灯下活力四射、自信美丽的她,不过一个脆弱却野心勃勃的灵魂戴上了伪装的假面。完美是魔鬼的一剂毒药,将人诱至深渊而不自觉。那流光溢彩的美好,那万众瞩目的欢欣,不过是魔鬼为那种病态完美所精心描画的脸谱,一个虚伪的假面。
从前,她如同教徒般虔诚地相信: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一生都在艰难地跳舞。而今,她有心头一问:那些人,是否也像曾经的她一般,囿于完美的假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