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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樱雪,是你吗?”夏季的闷热以及人潮的熙攘,将我的手浸没在汗水里。我抓着衣服的一角,鼓起勇气问了这个问题。
我赌上了我高中期间没用完的运气,前往这一场焰火大会。
我猜想:樱雪也许会来,毕竟她一直都是一个欣赏美的人。
我在潮水一样的人群之中寻觅着,最终发现了她那件绣有棣棠花的和服。
樱雪转过身,她微卷的头发垂在耳畔,如同隅田川河畔春日的柳树枝条。她身旁的灯光为她的身姿增添了星光般的晶莹与洁净。看到了我,她用手轻轻地拂过她的嘴唇,眨了一下眼睛,接着有些惊讶地感慨道:
“吉川同学,你也在啊?”
“嗯,是啊,也只是恰巧路过。”我编制了一个谎言,心脏不断跳动着,表达着它对于我不诚实的指责。
“真巧啊。”樱雪小声地自语道。
“嗯,祝你之后在九州的生活愉快。”我挣脱了僵硬的表情,努力笑了出来,“我还有点事情,先离开了。”
“谢谢你,再见。”樱雪向我挥了挥手。
在骑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望见烟花升起,在空中绽放,在漆黑的夜晚里燃烧着,放纵着。它们在生命凋谢的时刻,就是最美的。焰火之美是短暂的,也是一期一会的。
樱雪是我高中时期的同学,那时她就坐在我的后桌。我在高中是一个内敛而沉默的人,并不喜好说话,仅仅会用文字写下自己的感受。而樱雪健谈而又不失优雅,每到下课她的桌旁就围了许多的人。她被人们欢迎着,喜爱着。而我只是一个渺小的写作者,并不奢求这样的待遇。在高中期间,我努力保持自己的沉默,害怕打扰周围人的生活。但樱雪有时候会走到我的身旁,时不时地询问一些与生活有关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是高中为数不多愿意和我聊天的人。但面对她的一些问题,我总是会有些搪塞,我害怕耽误她与别人交流的时间。她似乎能看出我的心病,有时竟然会用真诚的语气感慨道:
“吉川,和你聊天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哦。”
“谢谢你,但很抱歉。”
这是我在现实生活里最喜欢说的两个词。虽然简短,但是能把我的意思全都表达出来。我的歉意,我的感激,我的恐惧,我的不幸,都融入了罗马音的碰撞里。我本来就不适合待在阳光之下,拥抱而融入黑夜便是我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我的高中。不过严格来说,也不算太糟糕吧,我虽然人际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在很多人看来我是随时会自杀的抑郁症患者。但是我在网上连载的小说,却受到了众多好评。我之所以不善言辞是我一直有一种想法:我们说出来的言语转瞬即逝,而我们用笔记录下来的东西永远存在。就这样,我把我说话的热情,全部转移到了写作上。
在最后一个学年的某一日,先生走进了教室,下发着进路希望调查表。我看着表,毫不迟疑地填写了札幌一所大学的文学科。
“吉川,你打算去哪里啊?”樱雪看着我毫不迟疑的样子,有些惊讶地发问道。
“去札幌读文学科。”
“我打算去九州读医科。”
“九州?那可是在最南边啊……”
“是的,我姑姑就在九州工作。我去过那边,我很喜欢那边的碧蓝的海和晴天。”
真是遥远的地方啊,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应该是阳光普照的地方,像是法国南部一样,很适合你。”
“是啊,九州温暖而又晴朗的地方。话说吉川你为什么想去札幌呢?”
“那边很冷,我喜欢。”
“你也要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吗?”
“我当时就是因为这本书,才喜欢上冰冷,积雪的地方的。”
说句实话,我自己其实也有点像岛村。对于虚无之美有一种偏执。不过我现在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其实还是极其不成熟的表现。
“我可以到时候从九州过来看雪吗?札幌,小樽在雪的笼罩下简直就是小说里的世界啊。”
“当然可以。”这一次我说的是实话。
在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满脑子都是九州的场景。以前在宣传片中看到的福冈,长崎,熊本的风光袭击着我的脑海。我仿佛置身于鹿儿岛的海边,看到海岸旁的鸟居处,樱雪在那驻足而立。啊,我不应该那么想,真的是打扰她了。于是我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在下坡处如同翱翔了起来。
毕业式后,同学们各奔东西了。我顺利考上了札幌一所大学的文学科,这也算是我十几年来所听闻的最好的消息了。也不对,这也算是不幸之事。后来在line上的群组里听闻,樱雪不久后就要奔赴那个阳光普照之地了,内心竟然不由得感伤起来。
我或许该做些什么。
于是,我赌上了运气,前往了这次焰火大会。
身着棣棠花和服的樱雪的形象,是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这并非言语,也并非文字,这是我的所见之物,心中之景。
现在骑在自行车上的我,看着焰火在空中洋洋洒洒,绽放于盛夏,零落于远处,只觉眼泪像是清泉一样,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同樱雪联系过了。但我并未忘却她。
十几年后,我成为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在一次于札幌冬日的新书发售会上,我向大家介绍了我刚出版的,关于冬日的散文集。
“我将这部作品命名为《樱雪》。是因为细雪落下之时,如樱花片片洒落。冬季冰冷之际,雪是樱花,而在温暖晴朗的春日,樱花便是冬季并未下完的雪。”
散文集获得了成功。而在后来的读者来信中,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南国的信件,上面写道:
“遇见你是我的奇迹。”
发信地是一家福冈的医院。
(中)
读完这短短的一句话后,一片早樱花瓣随着带有寒意的风闯了进来,平稳地降落在信封上。札幌初春的阳光如流星一样,坠落在我放在一边的手稿上,阴影像是光砸出的小坑。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钢笔和纸,但仅仅写下了“对不起”后,心中的一切却风驰电掣般消失了。我的言语,我的回忆,我的思索仅仅融入这一句话,便停止浮现,似五月之雨打湿屋檐,给屋檐带来了一丝丝的润泽,但雨水最后又落到地上,蒸发于世间,零落于草芥。我缺乏那种写散文集的能力,来完成这封回信。
最后,我登上了全日空的官网,买了一张次日从新千岁空港到福冈的机票。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航站楼,不由想起自己已经在北海道呆了约莫十年了。除了旅行和参加会议,我平时并不会进行如此长途的跋涉。每个冬季札幌的大雪,是我每一年最喜欢的事物。我喜欢雪落下之时的翩翩之姿,但却害怕遇见冰雪消融之时的寒冷。白茫茫的土地让我感觉,有一种安全感与归属感。或许我本身就喜欢这种阴郁而又冷清的氛围吧。
我在飞机上读着芥川龙之介的文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刚把一篇名为《舞会》的小说读到一半,回过神时,飞机已经降落在了福冈。
“我在想焰火的事。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焰火。”
我在这个刚刚读到的地方放置了书签,便迅速拿起包离开了这空中城堡。
到了福冈空港后,我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怀揣着不安的心情前往那个发件地址。
说句实话,我并不抱有多大的期望。但我还是想来看一下,就像是札幌的大雪能给我莫名的安全感一般。我所追求的并非是好的结果,只是那一刻孩童般的心安。
“先生,您是来福冈干嘛的啊?”出租车司机和我攀谈了起来。
“哦,算是看一个朋友吧。”
“你朋友是在医院工作还是住院啊?”
“工作。”
“哦,那先生是医生吗?”
“我只是一个北海道的国文教师罢了。”我笑了笑,隐藏了我的真实身份。
“哦,那先生是第一次来九州岛吗?”
“是的。”想了想也确实离谱,我之前的出差与旅行,就连远赴里约的都有,但就是没有去九州的。
“先生第一次来,感觉我们这地方怎么样呢?”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沉默了几秒,说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温柔,热情,这就是我的感受。”
“哈哈,先生你是把福冈当大和抚子来看了啊!”
我又笑了笑,接着靠着车窗,抬头望着四月末湛蓝的天空。苍穹之下,浮云飘动,鸟雀略过,而我们彼此又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正在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出租车到了医院,我多给了司机三百日元的小费以示感谢。接着我快步走到了咨询台前,问道:
“请问......山田樱雪小姐在这里工作吗?”
“山田大夫吗?她现在好像在手术室呢。”
“哦,这样啊,那大概要多久出来呢?”
“她刚刚进去,这次她接手的是一个很复杂的手术,也许要一天呢。先生您找山田大夫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对了,她的办公室在哪啊?我是她的朋友,有东西要给她。”
“东边走廊的尽头。”
就这样,我有些冒昧地闯了进去,不过我也是敲了敲门,以表示尊重的。很幸运,办公室的门没有锁上。
山田大夫的桌上,放置着中学时期的毕业照和我之前出版的那一本散文集。我拿起了包里的信封,轻轻地放置在她的桌上。
信封中放置着那一封仅一句话的回信,那一片突然飘进的早樱花瓣,以及在出租车上临时起意乱写的一段话:
“春色似雪洒落,愿此景永不凋零。南方的夏天快到了吧。”
我走出医院,在医院旁的河畔散着步。一直到傍晚,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河边点燃烟花,似乎正在庆祝什么之时,我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我停住了脚步,看着烟花在河畔边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隐隐约约感受到些许感伤。它们生命的价值,仅仅是那么几秒。樱花的花期虽然短暂,但第二年会再次绽放,但是第二年我还能在相同的位置,看到这些零散的焰火吗?这真是一个过于沉重而不得不回避的问题。于是,我在街边的拉面店填了肚子,让热气腾腾的豚骨拉面温暖了我有些寒冷的身子。第二天,我便前往机场离开福冈了。
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打扰她了吧。
我真是一个一直负着某种罪行而罪孽深重的人,我也许在给自己下某种诅咒。
在飞机上,我继续阅读芥川龙之介的文集。打开书,书签正躺在里面,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行:
“我在想焰火的事。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焰火。”
(下)
后来的几年,我继续进行我的文学创作,我不断地描绘在人间遇到的光景,来弥补心中的某些空缺。那次从福冈回来后,我就感觉到焰火的震撼,并非在于其盛开之际,而在于“噼里啪啦”的响声之后,那一种夹杂着寒意的寂静。这种寂静在人的内心中不断回荡着,就像是午时教堂的钟声,钟声结束后,人就会面对耶稣的像,开始忏悔自己的罪恶。
可惜的是,在后来的几年里,我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福冈那家医院的读者来信。我开始怀疑,当时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记忆错乱,实际上,这都没有发生,我也许只是沉浸在我的小说世界里,而并没有与现实交接,甚至,我也许有双重人格?
唉,我接受现实了,我没有什么精神错乱,我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一封来信了。
就这样,我继续写着,而努力将回忆淡化,但每一次落笔,当时我骑着自行车的样子,又浮现出来。于是,我只能将这一种回忆提取出来,进行加工,不断创作出一种带有浅紫色色调的作品。因为在我看来,如果事事都能如古希腊神话描写的那么伟大且悲壮,那么这个是神之事而非人之事,我要写的,是暂且苟活着的我的内心与想法。
七月的一天,我因为写新的小说,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睡觉。醒来之时,阳光透过玻璃的折射像是花瓣一样散落在我的书桌前,而我的意识才刚刚恢复,便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楼宇中的空气。我摸了摸我的头,庆幸自己还存在着。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杯子中残留的一点点孟买蓝宝石正折射着无限的光,清澈得如同伊豆半岛的海。我原本想把杯子中的酒喝完的,但我还是放弃了。在自己本就枯燥无味的生活里,能忽然欣赏到海,多多少少也会感到高兴吧。
我预约下午在札幌一家剧院《浮士德》的演出票。在空闲的时间去看一场戏剧,或者去家附近那一家法国人开的餐厅消费一下,能为我的生活增添一些色彩。我应该为我开始并不令人高兴的生活,赋予些许意义,这是她教会我的。她对于生活的态度和热情,都是我需要学习的。然而,这都是我回札幌之后才发现的。
地狱钝锈了瓦伦丁的武器,剑在稀薄的空气中折断,众人惊恐梅菲斯托菲勒斯是魔鬼的化身......我沉浸在歌剧之中,不觉时间之流逝。演出结束后,随着雷鸣般的掌声,我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发觉已经快要接近六点。
“都要六点了......怎么办呢?是去附近的西洋餐厅吃拿坡里意大利面,还是直接回家呢......”
突然间,一个想法如同子弹一样,穿过了我的大脑:
“去附近山坡上,看一看夏季盛开的薰衣草吧。”
北海道的薰衣草,一直都吸引着外地游客。说来惭愧,搬来札幌那么多年,我还没有仔细地,像是欣赏卢浮宫的画作那样去看过。黄昏下的薰衣草,我猜想应该很绮丽吧。
我开着车到了附近的山坡旁,一片又一片薰衣草紫色的躯体被染上了茜色的霞光,像是不断燃烧着的火焰,夏风吹拂之时,火焰般的薰衣草在不停地舞蹈,光明而又通透,温暖而又狂妄,如同三岛笔下那一场烧毁金阁寺的大火。太阳正在西沉,离地面越来越近,薰衣草田和太阳不断交汇,不知道是太阳点燃了薰衣草,还是薰衣草点燃了太阳。
“啊,这样的景色,实在是一期一会。”我后悔以前没有来欣赏这样的景色。不过以前如果来的话,真的会有今天的这番心境吗?
我将手机举了起来,打算记录下这一片薰衣草田,但当我放大一棵大树旁的薰衣草时,我隐隐约约发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外地的旅客吗?”好奇心促使我向前走去。
我走在薰衣草田里,拨开繁茂的薰衣草,听到了“咔呲咔呲”的声音。
当我靠得近一些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的身影,有些许熟悉。
“难道?”
我的内心突然涌现某种不确定的猜想,但当我向再次向前之时,那个身影却忽然消失了。
“她向着山坡的更前面走去了。”我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停在薰衣草田中,不再向前走去。
“也许,这只是幻觉吧。”我笑了笑。
火焰般的薰衣草包围了我,就像是《雪国》中葬送叶子生命的那一场大火。
我追求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呢?也许,仅仅是不远处的那一棵树吧,或者是身旁的薰衣草。而那个身影,到底是否真实存在,我现在也不得而知了。
隐隐约约,薰衣草的香味浸染了我的衣服,我听到了风声,树叶摩擦的声音,以及焰火燃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