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请停一下,我要开车

       没有哪一种职业的选择是能够让我们轻松度过这漫长人生的。同志,请停一下,我要开车。

       北京举办奥运会那一年,我23岁。

       第一次跟着林响出车时,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北上的车队载着坦克,那一定是开往北京的吧,是我向往着却至今都仍然没去过的祖国心脏。

       2008年初,我还在为深圳的各家书店配货送书,四月的深圳已经有些闷热,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傍晚和几个同事走进一家烧烤店,几把冰啤配上羊肉烤腰子,吃的是一个酣畅淋漓。大家聊的正在兴头上时,我接到了发小林响给我打来的电话,简单的问候两句,他便直奔主题,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和他一起跑长途。我没回过神,问他咋想起找我跑长途了。这两年,他雇过几个搭档,人歇车不歇,没日没夜的开车,但是长期处下来之后觉得相互工作配合的并不好,思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我这个发小。

       在07年的深圳,我作为一个小货车司机,整天在市区和周边的城市送货,没什么别的想法,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也就3000多块,包吃不包住,还算可以。如果说是去跑了长途的话,虽说赚的钱也多,但是也很累,我有点犹豫,说话有些吞吐。林响听出了我的欲言又止,准备给我开每个月5000块的工资,路上的吃住和一切的开销都算他的账。还告诉我如果跑长途,天南地北到处都能去,自家的车想上哪玩就去哪,哪里有钱赚就去哪,多自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画个大饼,当然他给我画的饼,那自然是很实在的。这样的条件开出来我怎么会不心动,出来混也有几年了,就在广东附近待过,那么大的中国,到处看看多好,嗯,这林响靠谱!

       干完当月的工作,我就和公司里提了辞职,回到老家一心准备考B照。作为常年开车的老司机,没多久就拿了证。林响从外地回来后,带着我在路上开了两天车,让我在家先熟悉一下车况,等出车了在路上也方便,这下真的是变成了走南闯北的游子了。

       我记得第一趟车是跑山东济南,也是我第一次从家里向北方走,我以为在路上除了开车的辛苦不会出现其他的情况,但是真正的上了路,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了。林响的车是属于三轴货车,规定的载重量在25吨左右,经常跑长途的人都知道,货车不超载,赚不了多少钱,车跑一趟千里路,能多拉一吨就多赚一吨的运费,谁不干呢。有人不干,谁呢?交警!我那天刚和林响出车的时候,车里是他从江西拉的一车扣板,经过家里时,把我带上。我们是晚上发车,出了县城刚到北上的过境路,就遇上了夜里查车的交警,两个人示意我们把车停下接受检查。林响下车之前把车里的钱包也带上了,而我则在车上看着,林响面对两个交警是又是递烟又说好话,然后给两个人手里塞了点钱,两个交警绕着车,意思意思的查查车灯线,就示意我们准许通行。林响上来后给我说,两个熊孩子一人塞了50,只要不扣车比什么都强,超载也不是我一个人超,他们查一个就赚一个。以后遇到这事能塞钱解决的就不要怕花钱。以前我在深圳做图书配送,从来没有遇到这种类似的事,这是我上车后学到的第一堂课。

       距离交货日期还有几天,时间充足,所以路上跑的并不快,我也常常替换着开,只是他一般不在后面睡觉,为了防止我手生出现问题,就一直坐在副驾驶上帮我看着。一路的住宿都安排在旅馆,确实,跟着林响干还是蛮好的,除了开车之外,什么都不用考虑。等车行至泰安,两个人都已饥肠辘辘,路两边到处都是饭店和修车铺,隔一段路就能看到“停车”、“吃饭”、“休息”这些招牌。看来这里肯定是跑长途的司机的必经之地,我记得那是我出门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其他的什么菜我都忘了,只知道桌上的一大盘蒜苗爆炒大肠,配上手里的山东大馍,我才真的体会到香是什么味道,后来在外边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菜。(我决定写完这篇文,要找个饭店去炒一盘)也许老板知道来吃饭的很多人都跑长途,干的是体力活,饭量都大,所以这里的饭菜都比较优惠,量很实在,就像山东人那实在的性格一般。八月的泰安,柏油路的远处翻起蒸腾的热浪,路上没有几辆车,尽显荒凉,只有日落后的泰安城才开始出现夜市的繁华。此刻,我只是觉得要在能来瓶冰水就更好了,就在需要体现默契的时候,林响说,要不来几瓶冰啤酒?我双手赞同。行吧,晚上先不走了,吃饱喝足就找个旅馆睡觉去。这就是当初他和我说的自由,我从未觉得出门谋生活竟然可以如此的简单,小旅馆不大,但麻雀虽小是五脏俱全,双人间有空调有电视,80块钱一晚。趁着酒劲,我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打开电视直到吃过早饭才向济南方向出发。

       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更不要说有高德地图之类的软件,想找路只能从车里拿出全国交通地图,对着厚厚的一本书来回翻找。然后不时的打电话问那边的工厂地址到底怎么走,话说这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绕来绕去,可算是把这厂子给找着了。将车过磅,等工人把货卸了,然后跟着厂里的领导去结账,给结了8000多的运费。当时心想,从江西拉过来的货还在家停了两天,就这十来天就入账8000块。这生意看起来挺好做,其实是我还不懂行,林响给我算了一笔账,一路上的高速收费站,每一个站算下来就要小二百块,这一路有多少收费站?烧的油是不是钱,哪次加油不得是一千多,一天三顿饭两个人得吃多少,这一路上人吃马喂的都得支出,还有路上的打点,跑一趟没个几百块也难过关,能赚个2000出头就不错了,想想也是这个理。每个月还得算上我的工资,货车的折旧,林响也得赚点,马马虎虎一个月两人能落个一万多,除去我的工资,剩下都是他的,人家是老板啊。

       可能林响是看我刚上路,跑完这一单,他没有着急去配货站找货源,而是带着我在济南转了两天,该吃吃该玩玩,什么九转大肠,糖醋鲤鱼,油旋锅贴是统统过了一遍。有这些美食小吃,我俩简直就像是沉浸在天堂一般。果然,林响几个月前对我说的基本都算是实现了。疯够了也就该工作了,在当地的配货站,找来找去挑了一家拉钢筋的单子,每吨百公里给24,拉到杭州下沙。觉得价格还挺好的,就联系了货主,到了人家的地方,空车过磅时,我睡在车后面看杂志,等到装车完毕之后我正好下来找厕所,就这一会的功夫林响把满载的车也过完了磅,然后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车里的钢筋和人家计量的钢筋重量正好差了我的一个体重,我当时也得有150斤。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们在半路上抽出了两根差不多和我一般重的钢筋,然后卖给了路边的废品收购站。真的,我是第一次知道这种操作,但是林响肯定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们也不会把钢筋卖出去,说是偷,但是心理上其实没什么负担,各行各业哪个还没点灰色收入。这也是在路上学到的第二堂课,虽然教的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上都很顺利,基本都是交钱过路,到了下沙后,交了货再转运两个大的化学反应罐往福州去。出来的一路上,虽说有开车的辛苦,但是真真儿的是比以前给别人打工要自由的多,我和林响从小关系就好,他也不会再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帮手而烦恼,而我也有了一份稳定又相对自由的工作。实际上,大多数在路上的时光,都是些琐事,直到一年后的某个日子我们心血来潮,要去西部逛逛。

       去西部之前,首先得有个地图,挑选一下到底往哪里走。两个人对着中国地图,我们讨论了半天,最后敲定了要去新疆。去倒是行,但是总不能空车过去,那就先配货,从常州联系到一批纺纱机的零配件,装的满满一车,运往新疆阿克苏地区。去时的路上满心都是新鲜感,这比当初一直窝在深圳那里自在的多,途径青海,走了青海湖的环湖公路,七月的青海湖,路两旁的油菜花千亩开遍,金灿灿的颜色引人入胜,是蜜蜂的天堂。如果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你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视野两边是大片的金黄,眼前目光所至,是宽广的湖面围成的一道狭长的蓝绿色围墙,与天空的界限分隔的并不明显,大色块的几何图形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视觉享受。整个西部高原的厚重感安抚着躁动的心,多好的地方。

       如果说去程是辛苦伴随着新鲜,那么从阿克苏回程,则是惊心动魄。当时在阿克苏带了一车压缩棉,途径库尔勒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接着往回赶,沿着218国道一直开到若羌县北边的一个分叉路口,为了超近路,我们选择了那条小路,就是后来的214省道,但是这一块,路上车少,两旁都是沙地。路走一半,很不幸,我们后面跟了一辆面包车,不论是在什么路上,满载的货车都是跑不过面包车的,很快他们追了上来,面包车的司机冲我们喊话,让停车,不然就扔石头砸车。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路况也不好,一个货车就像是被困的巨兽,后来下车的时候,我和林响带上车里的撬棍,人家面包车上呼啦下来六七个人,都带着家伙,我们立马怂了。一个瘦高个过来说:“哥们,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借点钱用用,你们帮个忙”。你看他还挺客气,这架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林响问:“几位大哥要多少?” 瘦高个说:“有多少借多少。”贪心不足,我们当时在阿克苏拿的运输费去掉存在银行的,当时手里现金有3000多块,是准备在路上加油的钱,全给了那些人。拿到钱后的劫匪把我俩的手机都搜走了才放我们走。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惊魂未定的我们上车后一度打不着火,好一会才将车子发动起来。后来在国道上油箱空了,还是从路上现找同行借的油才撑到一个小城市。心里特别难受,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林响却安慰我,在外闯荡,不可能一帆风顺,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只要还在跑长途的路上,这种事情就一定不会是最后一次出现。我们曾在河北的小厂子里准备结账时,被一群社会人围住,人家就直接问你,是选打人还是砸车?我们说,你也别打人,也别砸车,我们掏钱,这才让人和车全身而退。我们也在高速路上,为捡一个货车轮胎,而被前方设卡拦截算计,同样的,赔钱。也有好几个夜晚,车子的油箱在半夜被油耗子撬开,用抽油泵把里面的柴油全部抽走。每当遇到这种事,一股辛酸感就会袭来,外出谋生,我们居无定所,大江南北,四海为家,却在遭遇到这些困难时无力保障自己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当然,跑长途的路上,更多的时候还是会遇到好人,路遇抛锚,萍水相逢间,只要打起警示灯向路边的司机师傅请求帮助,多数都会帮忙拉车,有时还会帮忙修理。出门在外,每一个跑在路上的人身上都是一个家庭的期盼。

       在外跑了5年,经历过入行的新鲜感,饱唱过人间情味,生活冷暖。最终2013年,在我的建议下,林响把车卖出,我们一起凑钱在老家开起了汽车服务店,这次我们的主营业务从大货车过渡到私家车身上。又是一个5年,时至今日,扎根在家的日子比在外安稳了很多,生意上经历过起起落落,也终于赢得了很多老客户的口碑。多年后,时常回忆起我坐在副驾驶第一次看到运输车载着坦克北上时的情景,由于各种原因,去北京的愿望依然没有实现。而当初那段跑长途运输的日子,那些在外所吃过的苦,如今都只变成了我三十而立的人生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The end   

作者:张家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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