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

他的位置在我们的后面。他常常会抚摸晴明的头发,抚摸她那扎着马尾的辫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之后,他会问晴明,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好香啊。晴明显得很不好意思,不回答他。我会蹦出来代她回答,她用的伊卡璐。那一年,这个牌子的洗发水,用的人不多。在我们那个乡镇学校,更是如此。

他是转学生,从上海转到我们初二一班。身上有种我们较陌生的城市的气息。但是性格却显得很冷淡,转过来之后快一个月了,也没交到几个朋友。除了跟我和晴明说说话,大部分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听歌,写歌。

是的,他爱音乐,喜欢唱歌,想要唱歌。但那个年纪的我,还不知道,原来对有些很傻很笨的人来说,梦想与执念一样,是那样一种触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对人的意义,或许只存在于坚持时那种不自知的快乐和最后不得不放下的疼痛当中。那种痛,像一个矗立了上百年的庞大建筑物,却在几秒之内塌陷。那一阵轰隆声,遍天彻地。

晴明拿了一张纸给我看,上面画满了音符,下面还有歌词。她说:“艾艾,这是顾羽荣新写的歌,他教我唱了,你看着歌词,我唱给你听。”

我低声应了一声。随即晴明那好听的声音就在我耳边轻轻蔓延开来,很悦耳。不知道是她的嗓子天生好还是顾羽荣这首歌实在灵感突发地不像话,总之,我认为,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一首歌,没有之一。

顾羽荣站起身子,探头向我们这里望。我们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在一吸一呼之间。他开口说:“真没想到,晴明你唱得比我好。或许这首歌本身就更适合女生来唱,晴明,你说呢?”我们都看向晴明,她不吭声。脸却有一点红了。晴明总是不习惯别人夸她,更何况是顾羽荣。

顾羽荣不爱学习,上课时也偷偷戴着耳机。数学课上,全班都在安静的听那个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吭吭哧哧地讲课,一句歌声却随着春天的柳絮一般飘进了我们的耳朵。老师停止讲课,铁着脸看向下面,打量着每一个人。班级同学都回头向后望。只有我和晴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们知道是谁唱的,却又都没出息地在替别人瞎担心。

谁却能想到,顾羽荣这个不怕死的家伙,竟自己举起了手,说:“老师,是我。”然后站了起来。班级一片哗然。没办法,谁让顾羽荣平时太骄傲了,所以在班级里混的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看向老师,他的脸继续青着,恨这位同学入骨的模样。我和晴明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都低下了头。我们都知道,这下,顾羽荣惨了。这位老师,他的古怪是在我们全校出了名的。

果然,顾羽荣被叫了家长。

自习课上,我在座位上盯着课本无聊的转笔之时,晴明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快要放学了,晴明还没有回来。我看着她空空的位置,桌上是整齐摆放的课本。又转头看向顾羽荣空空的位置,桌上是散乱的课本,还有一个挂着耳机的mp3。我觉得放在那不安全,就伸手把它放入了书包,并给他们各留了一张纸条。

晚上,一个玩得好的同学打电话给我,却告诉我一个让我差点喷出口中米饭的消息:顾羽荣退学了。我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不确定的事情不要瞎说。“她说:“艾艾,千真万确。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听到的。顾羽荣说他不会继续念下去了,他的妈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话,问他,你想好了吗。他点点头。后来我就看到老师的电脑桌面显示一个表格,上面写着:退学申请。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我们进班时应该就看不到他了。”

他终于还是决定退学了。只是退学之后呢,他想做什么呢,去追求他那虚无缥缈的音乐梦想吗?

我没有多想,把饭碗放下拿起了自行车钥匙就往外跑,爸妈的喊叫声被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等我呼哧呼哧地骑到顾羽荣家门口时,却看到他跟晴明面对面站着,顾羽荣双手插着口袋,影子被路灯拉得修长。晴明的长发被晚风吹起,双手在面前扣着,低着头。我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也能感觉到那种暧昧和不舍的气氛。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磨磨蹭蹭,想晚一点到教室。我不喜欢等待的感觉,即使明知毫无期待。到了教室之后,抬眼一看,果然,后面的位置是空的。我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发现晴明正看着我,眼神很复杂。眼眶却是浮肿的。看得出来,她昨晚哭了,而且很伤心。她欲开口说些什么,但被我制止了。我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摊开书哇啦哇啦背了起来,看起来是那么的不顾她的感受。

初中毕业,晴明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上了县一中的实验班,这是我们这个小镇中学最高的荣耀。我祝贺晴明,说:“我们一起去县城玩一玩吧,吃点好的。”她说:”谢谢你,艾艾。但,我不想去那里乱花钱。我要攒钱。你能原谅我吗。“说完,我看到她的目光,望向远方,望向很远很远的远方。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是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却并没有意识到。

那天夜晚,我上网一直上到深夜,没有困意,熬夜的滋味很美妙,它令人上瘾,令我们这群年轻的心似乎有所依赖。只是顾羽荣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看到了我那一直亮着的头像,然后又是犹豫了多久,才决定点开那个对话框。总之,那天,他找我聊天了。

”在?“

我看到这个闪烁着的头像,记忆一下子穿回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我终于愿意去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了。

那个下午,那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下午,我们仍是初二的我们。顾羽荣第一天转到我们班,我和晴明正因一件小小的事情吵架,冷战了很多天。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我知道自己对友情的重视从来不比对一直以来缺少的亲情和未来才会到来的爱情少哪怕一丁点。所以,与晴明吵架,令我整个人都丧失了生气。

老师在讲台上介绍新来的同学,正趴在桌上的我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这位新同学一眼。后来,百无聊赖的我终于不再趴着了,重新坐直了身体,然后随意向讲台望了一眼,可是只一眼,我的人生从此就发生了变化。所以在后来的人生中,我恨透了当时抬起头看向他的自己。

顾羽荣毕竟是一个那么俊美和时尚的城市少年。当我得知他被安排坐在我和晴明的后面之时,我的心在那一刻,涌起了一丝波澜,觉得好像有了别人未曾拥有的荣光一样。

若是将心比心,我知道,晴明的心情必定和我一样。

女孩懂女孩,这是真理。这个真理在长大了之后亦是从未改变过,不过是演变成了:女人懂女人。

那个下午,在老师介的绍结束之后,顾羽荣只是笑一笑,说希望以后能多多的互相关照,然后就安静的朝我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我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自卑而自尊的乡下女孩,在遇到外表光彩夺目的城市少年的那一刻,想要将自己的心思好好的保护起来。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低到泥土里。

其实晴明和我不一样,她算的上是半个“城市人”。只是她比顾羽荣早回来半个学期,儿时也只是在乡下度过了一两年而已。而我,却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没见过超过五层以上的楼房,没去过游乐场,不知道什么叫摩天轮,不知道原来狗养着不是用来看家的,而是陪伴主人的,而是用来”宠“的。甚至连过年的烟花,我都没见过五彩的。这些,都是晴明与我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之后她对我说的,是她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我曾经在某节无聊的自习课上,写字条给晴明,我问她:“晴明,既然你说的外面那个世界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写完递给她,我看着她读完字条上的话。可是晴明看完我写的话话,却低头敛目。她写给我的回答是:“外面是很精彩,很漂亮,很方便。可是艾艾你知道吗,看世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我不明所以的继续问她。

“其实,父母这几年,在外面过的很辛苦。开销太大,收入有限,加上寄上海人篱下,时不时被嘲笑乡下人。还有,因为念书的学籍问题,我不得不回来。”

怎么就这么巧呢,没过多久,与晴明”身世相怜“的顾羽荣就转到了我们班,还坐在我与晴明的后面。

他还有着与晴明相同的爱好——音乐都是他们的伊甸园。

当后来我回忆自己这段年少无疾而终的爱恋时,我能告诉自己的只是,有些东西,注定是追赶不上的。无论如何努力。毕竟,人的努力需要建立在一个理性的期望之上,而不是别人带给自己的幻觉。

我喜欢顾羽荣,喜欢得小心翼翼,喜欢得不言不语,喜欢得不争不抢,喜欢得主动舍弃。

我与晴明都是喜欢小物件的人,跟很多女孩子一样。虽然没什么用处,但我们自己买来或者收藏着,会觉得很开心。同样的,我们上课对话的那些纸条,我们都没有扔掉过。

那次,我把那几张纸夹在书里,可是书后来却掉在了地上。我没有发现。后来是顾羽荣把它捡起的,他递给我时,说了一句:“里面的纸条掉了出来。”我看看他,把书接过去。顿时感觉羞愧到了极点。

在我无聊时,我在那张纸条的背面,写了“顾羽荣”三个字!我想他肯定看到了。我却没有办法,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看我的书。

后来,顾羽荣与我们渐渐熟悉了一点,就会时不时的跟我们说话,借借东西什么的。但他跟晴明的对话总是比我要多得多。我总是觉得,应该是因为晴明是个漂亮姑娘的原因。那天,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说:“艾艾,晚上我请你去吃麻辣烫怎么样?”我很诧异,他为什么会单独请我吃饭。但还是点了点头。

晚上,在麻辣烫的桌上,他说:“艾艾,你知不知道,有个人一直默默地喜欢你。”

我正喝着又辣又烫的麻辣汤,听到他这句话,放下碗就猛烈地咳了起来。脸咳得通红通红。

咳好之后,皱着眉的我立马说:“怎么可能有这个人?!”

“是真的,艾艾。你那么可爱。”他继续一脸认真的模样看着我说:“你相信我。”我看着他,多么希望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可是,他并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者,只是我以为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期末考试来了,我不得不开始焦头烂额的复习。我不像晴明,聪明又努力,成绩总是那么好。而我,却是愚笨又懒散,平时的课上时间,除了班主任的课,我几乎都奉献给了小说和杂志。

新学期来临之前,我就收到一个对我来说惊天动地的消息:晴明对我说,顾羽荣对她表白了。她还让我保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如果传到老师或者她父母那里,她就死定了。他们还指望她考重点高中呢。我在电话另一端,木讷的点点头,挂下了电话。

晴明并没有答应她,她让他等她。顾羽荣只回答了一个字:好。开学之后,我发现,顾羽荣明显的对我疏远了。我也就再没有打扰过他。

晴明常常跟我分享的,除了顾羽荣自己写的歌词和那些音符之外,还有他过去写给她的那些情书。上面的文字和他的歌词一样,不娇柔造作,不夸张肤浅,全是一种淡淡的情绪。淡淡的迷恋,淡淡的喜悦。

”艾艾,艾艾,你念给我听好不好?“在无人的午休时分,晴明会这么对我说道。我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每次都会很深情很努力地念,只是在她听来是故意的深情,以此来假装笑话好朋友的幸福,在我自己看来,则是全当那情书,是心里喜欢的人,写与我自己的。

可是我掩藏的多么好,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我喜欢过他。

想要保全自己的骄傲,就必须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这样,我们那略带缺陷的青春,才能够保持平衡。不至于溃不成军。

初中毕业的那次网络对话,让我重新回想起两年之前那些情愫的点点滴滴。显得可笑而幼稚,但对情窦初开的我来说,那就是我的青春。

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的是,我对电脑那头的那个安静帅气的少年的爱恋,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随着他不言不语没有一句告别话语的消失而消逝。

他说:“艾艾。”

“在吗?”

我犹豫了很久,给他回道:“嗯,在。”

“什么事?”在片刻之后加了个疑惑的表情。

“呵呵,没什么事。就是感觉好久不见,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

“嗯,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

沉默。

我将对话框缩小,然后开始看电影。

隔了很久,对话框又闪了起来,我点开来看。

“艾艾,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

我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不知道他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隔了很久,他发过来的是:艾艾,两年前,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我一时觉得糊涂,发了个问号给他。

他说:“为什么拒绝我?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我一时没有回,不知道该怎么回,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艾艾?还在吗?”

见我不回,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的,艾艾。”

“两年前,我写了那么多的信给你。你却从来没有回复给我哪怕一封。为什么艾艾?不喜欢我的话你可以直接对我说的。可是你却那么沉默。”

“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一厢情愿了,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让晴明把信转交给你了。或许,不打扰,才是最好的喜欢吧。”

“呵呵,可是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也恢复了。所以现在又有勇气重新跟你说话,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后来,晴明说她喜欢我,让我等她。我觉得她也是个好姑娘,就答应了。但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是不想继续念下去了,好像对那个学校没有了挂念,所以,我就退学了。”

……

我看着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哪怕到了最后,我也没有回复。后来,他的头像固执地亮了很久,终于还是熄灭了。后来,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以为我的沉默,是对他的厌恶,对他一厢情愿的厌恶。一如两年前一样。但他又何曾知道,他的一字一句,都似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我的心头一刀一刀地划。

而我,只能紧紧咬着嘴唇哭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去恨一个多年的好朋友。我能做的,只是尽力去遗忘。

因为时光过去,物是人非,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因为没有考上好高中,所以我没有选择继续读书。县里除了一中之外,剩余的两所高中却是要多烂有多烂,在里面待着,就是花着父母的钱吃吃喝喝买东西罢了,我实在没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换来的血汗钱,我也不想再继续花下去了。

第二天,我背上行囊,父亲就把我送到了省会,投奔那里的一个远房表姐。她是开花店的,让我在她的店里帮忙。

在花店的日子很快乐,很休闲,时间也是飞逝的。之后的三年,我只见过晴明一次,晴明瘦了,但是也更加漂亮了。虽然戴着眼镜扎着马尾,但我知道,只要稍微打扮,晴明一定会是最漂亮的女孩。她对我说,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一定会考到上海去的。

我当时心里一凉。

上海……是啊,晴明那么努力学习的原因,兜兜转转五年过去了,源头还是来自上海那个城市的羁绊。她喜欢他,所以愿意为了与他在一起而努力。可是我呢,我有试着哪怕努力那么一次吗?我问自己。除了,除了那次聊天之后,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眼泪止也止不住,刚擦完又流了下来,刚擦完又留下来。抽噎声的嗓子后来哑到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只剩下眼泪在脸上爬。

我没有争抢的立场,早早缴械投降,早早的退场。

“你们这两年还有联系吗?”我明知故问。

她说:“有,一直保持着联系。不过是从中考之后才开始的。他走时让我专心备考,不要分心。高三之后,他找我的次数也少了。他只是对我说,晴明,你一定要好好的努力,再过一年,我们在上海见面。”

她说到这里,我顿时哑口无言。想一想,自己竟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外人”。晴明,从始至终,她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她的一个好朋友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似乎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但我已经不介意了,毕竟人生路漫长无定数,哪怕从今以后分道扬镳,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可是后来,命运的嘲弄再次向我们证明了它那巨大无比的威力。

表姐说:“我带你去上海吧。我打算把这家店卖了,去上海开一家。我男朋友已经为我找到了店铺,租金也筹了一部分。”

到了上海之后,最开始的几个月,我与表姐忙忙碌碌,一切重头开始,有困难,也是挑战。我不觉得辛苦,但对这座城市,依然看得不真不切,甚至不愿相信自己真的来到了这座他们口中的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我没有出去玩过,一来工作不允许,二来,我人生地不熟,茫茫城市,不知该往哪里走。

后来的一天,那个哥哥,也就是未来的表姐夫,他提议带我们出去玩。年近20岁的我,第一次走进酒吧。在酒吧里,我独自坐在角落里喝饮料,看着他们在舞池欢愉歌唱,扭动身体。他们看起来很快乐,只是我却没有那样的心情。我自小就没有一个能够与众人一起行乐解忧的性格。

我的一切烦恼都是独自消化的。那颗小小的芽,由最原先的自卑渐渐发展为不随意吐露的内敛和隐忍。

只是,为什么,在舞池狂欢人群安静之后,随着一声音乐的响起,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我十六岁时听到的声音,那个温润安静的少年的声音。这么多年了,那伏线有改变,本质的干净爽朗却从未消失。是他,是顾羽荣的声音。

原来没有旁人伴奏,前面的音乐也是他自己弹奏的。他坐在一架钢琴之前,对着话筒。然后就是那首歌,那首当年顾羽荣创作的我认为最好听的一首歌。

我听完之后,还是没有忍住,流了两滴眼泪。后来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的时候,我却看到顾羽荣表演结束之后,走到台下一张桌旁坐了下来。而坐他对面的,果然是她,晴明。我亲爱的晴明,我初中的学生时代自以为最要好的朋友。

确切的来说,应该是自顾羽荣闯进我们生命的那一天起,她的一切,便与我再也没有关系。我想知道,但她已经不愿意再真心与我分享,我也无法再进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充满了梦想与希望与承诺与最重要的——上海。

可是如今,我也来到了这座城市,却不过是再一次亲眼目睹自己的可笑与可怜。这么多年过去,我把自己厚厚的包裹起来,没有再对任何一个男生敞开过心扉。不想未来,不想过去。

不是不愿去想,只是想念,没有用。不用别人去提醒,我也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我面临的,是在本应张扬和精彩的年少时代,友情与恋情的双重陷落。很多年以前是这样,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依然是这样。这样的失落,渐渐渐渐在我的内心深处结成了一个痂,却再也没有剥落过。

大概是饮料之前那一小杯酒的缘故,我不知道自己是受什么驱使,竟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他们两个走去。我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脚步不听自己大脑的控制。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从后面,抱住了顾羽荣,把头深埋进他的肩膀里。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之前与表姐的住处。头痛欲裂,但我依然能想起昨晚的事。它们重现在我的脑海里,画面那样清晰。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我一看,愣住了。是他们两个。他们找到这里了吗,他们想要来看一看酒后失态的人清醒过后的羞愧与后悔吗。

可惜的是,我一点也不想给他们机会啊。

我强打起精神,慢慢的下床,努力地做出从容的姿态。似乎是想要告诉他们,我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觉得没什么。还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了,都不愿和我联系;为什么网络上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动态;为什么都选择在一起了,我却还像个傻子一样拽住自己十五岁的暗恋至今无法放手。

晴明对我笑笑,说:”艾艾,你醒了。你昨晚吐得很厉害。“

我没有回答她,穿过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顾羽荣,他也是一脸微笑的看着我。

我急忙收回眼神,问晴明:“你……我算算,应该是大二了吧?”

“嗯。”

“那他呢?是在那个酒吧工作吗?”

“不。艾艾……”晴明似乎有些犹豫,看看我,又看向顾羽荣,最后才慢慢的开口:“艾艾,羽荣他,他也在上大学,跟我一个学校。而且是音乐专业。我学中文。”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他当年都退学了,是怎么上的大学?”

“他是退了,但后来还是拗不过父母的严加逼迫,又进了省会的一所中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泪如雨下。我一个劲的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样蠢。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在坚持什么?

我终于觉得,累了,也倦了。对上海,对繁华,对感情。我都觉得疲倦。

临走之前,我找到顾羽荣,问他:“当年,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看着我,用一副我十分陌生的口气,轻松又满不在乎的说:“艾艾,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你看,我们现在每个人不是都过得很好吗?我与晴明,你在花店。很多人都很喜欢找你买花啊。不过,说真的艾艾,你确实应该找一个男朋友了,也不知道谁能这么幸运,抱得我们艾艾归,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他后面说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我对顾羽荣的那份多年的爱恋,终于在那一刻,彻底的死了。

我向表姐辞了工作,用这几年的积蓄在老家县城开了一个规模不大但很有特色的花店,生意竟不知不觉渐渐火红起来。后来,我还雇了一个女孩来帮忙。

也是一个十六七岁就辍学的女孩。我第一眼看到她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到了后来,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才慢慢发现,那是因为,她的脸上,有着和我当年同样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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