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晚唐杜牧的诗,总觉得他的植物学功底一定了得。杜牧自称,他出生于“公相家”,朱门阔第,住在长安城中央,家中剑佩叮当,藏书万卷,钟鼓馔玉唾手可得。与杜甫共出于“京兆杜氏”的杜牧是杜甫同族侄子的嫡孙,人称“小杜”。身为世家子弟,杜牧从小无所不涉,大至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文学历史、财政国事,小至草虫鸟兽。他又一生四方流任,去过不少崇山峻岭、宝地佳园、名刹古寺,这样的经历让他具备了一个“行走的植物学家”的潜质。
杜牧的诗可读、可吟、可赏,也成了我书写植物文学的必查宝典。曾经写“紫薇花”和“青葙”,就条件反射式地想到了杜牧的《紫薇花》和《泊秦淮》两首诗。不过,这只是杜牧诗中庞大植物学知识的九牛一毛而已。
杜牧是一个深爱暮春和晚秋时节的诗人,他的性格中镌刻着幽逸的山林气,这种特质,让他在书写草木时更多地偏好冷淡色调。
从个人气质上来讲,《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深得杜牧真传。二者都是豪门贵族子弟,身上流露着藏不住的贵族精神。在爱好上,都喜山水、喜美人、喜浪逸、喜花草。我也曾写过一篇《贾宝玉:红楼梦里的植物学家》探讨过贾宝玉的植物学才华。也许,明察如曹公,或也发现了贾宝玉的本性中有这位晚唐诗人的特质,才生出了让他效写《四时即事》的念头吧?
杜牧的《即事》云:“小院无人雨长苔,满庭修竹间疏槐。春愁兀兀成幽梦,又被流莺唤醒来。”而贾宝玉的《春夜即事》亦写“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对比读来,二诗几近出自一人之手,风味何其相似!
或许,在每一个时代,都有气味相投却生在不同时空的人物。从杜牧的身上,亦能时刻窥见贾宝玉的影子。那位是一个因花成痴的公子,这位是一个无花不喜的诗人,花花相映,性性相得,真是物有其类,人有其同。
遍翻《樊川集》,仿佛一瞬间就能看完人间的四季。春有花、夏有树、秋有叶、冬有草,在花树草叶之中,又有风、有云、有霜、有雪,在风云霜雪之侧,又有鸟影依稀、雁声阵阵,让人几乎忘记了是在读诗,而端的是穿行于大自然界了。
杜牧这位植物学家,认得的花、草、木之数实在惊人,贯布其诗,有名有姓者,几乎高达三百余种。柳、竹、松、梅、桂、桃、桑、棠、蕉、梨、荔、榴、樱、梧、柏者已经不胜枚举,更有苔、兰、蔷、荷、蓼、荻、蕙、蒿以及杜鹃、紫薇、豆蔻、芍药、杜若、蒹葭、白蘋等数不胜数的奇花异草。
多少人知道南朝佛寺之多是来自于杜牧的那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却不知杜牧是一个佛寺爱好者,他一生经行,到过禅智寺、开元寺、甘露寺、浮云寺、怀政禅师院、东林寺、林泉寺、东塔寺、敬爱寺、水西寺、智门寺、长庆寺、云智寺、若干某某僧院、桃花夫人庙、木兰庙、商山皓庙等数之不尽的佛寺,或访或宿,与那里的僧人交友,也对佛寺的自然风光领略独到。
他最爱写佛寺阴处的苔,或如青苔满阶砌,或如紫苔偏称意,或如凿破苍苔地,或如绿苔侵古画,写遍了苔之色。踏在蹬上、走在径上、行在巷子里、坐在石矶上,他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一粒粒如米的苔花。对于杜牧来说,人愈少的地方,愈是值得游赏之处。正如他的《乐游原一绝》所写:“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这位爱闲好静的诗人,不仅在作诗上是特立独行之士,而且在生活趣味上有一番另辟蹊径的见解,他说:“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别人灯红酒绿,他偏爱菰米莓苔这些纤细幽微的自然风物。故写诗,他也讲究一个净、雅、清、绝。他看不上韩愈之古奥、孟郊之枯崛、元白之华靡俚俗。即便写爱情,他绝不流俗于元白之露骨,而是含蓄去俗,以净风化。
这正是杜牧作为一个风流诗客有别于那些一身淫靡气之文人的值得称道之处,也许,这样的诗歌态度正是缘于他是一个自然爱好者。杜牧的植物诗总是给人以身心的净化。譬如风劲霜严之际,他带我们穿梭于红黄绀紫兼备的独绚秋光之中,去看那笼山络野的枫林时,他开始行吟: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刻,我们也仿佛看到轻盈的云影在山谷间穿飞,经霜的枫林比春日里的桃艳李秾尚要好看许多。若是在夏天,我们便踏着他的笔迹彳亍于生命气十足的水岸,看绿锦池上的菱叶与浮萍,听蔷薇架外的娇莺慢啭,一对在微雨中相偕戏水的鸳鸯鸟,让这个夏天的色彩饱满到极致。这就是杜牧,一个名副其实的“森系诗人”,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植物气息的诗人。
大多数人知道杜牧,是从他的那句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没有节操的风流浪荡子弟。在晚唐那样一个狎妓之风甚盛的时代,也许杜牧也未能免俗,但他从不在诗中书写衾枕丑态,而是十分痛恶轻靡气,而是以“欲寄相思千里月”抑或“多少绿荷相倚恨”这样的真色真韵暗露自我的真气真情。
因此,他绝不仅仅是世人眼中的风流无行诗人。更多地,我所观见到的杜牧,是一个惯于刻写清幽寂静的游踪诗人。吸引我目光的,是他铺天盖地的自然风物诗。读之,恍然也循着一支纯净轻秀之笔宛转自如地流连于自然的旷野,如慢橹推开波浪,轻云划过袖端,一切不再与妖颜红袖有关。
千秋雨、一岸蒲、客心孤迥、水漫悠悠,这应该是杜牧诗歌最好的写照了。这个满腹植物才学的诗人,在他的晚年,于长安城南偏僻处寻了一个自在地,自号“樊上翁”,终于过上了他不惑之年被贬为黄州刺史时作的那首诗中所向往的生活。
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
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
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
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
《诗经·小雅》有“营营青蝇,止于樊”之思,像杜牧这样每怀折柳老圃之心的人,最好的归宿就是远离朝市,做一个“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插得满头归”的樊上老翁罢!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