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外悄然开了一座深夜饭店。
每天晚上9点开门,到11点时关门。因为奇特的经营时间,一度成为学校外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那晚和女友吵架,她生气地走回宿舍。我死不认错,气鼓鼓的在校园里乱逛,突然想起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按照传闻里的大致方位,寻了过去。
学校两个校区隔了一条街,店就开在那条街上。在一众鸡蛋灌饼、烤冷面、煎饼果子的环绕下,我很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在黑夜里显得鹤立鸡群的饭店。
饭店外边刻着深夜旅人的牌子,门外是暖黄色的深夜灯火。
我进去时,十点多。饭店里人不是很多,稀稀落落地坐在四周。老板见我进来,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将菜单递给我,“想吃什么,看着点。”
我一边浏览着菜单,一边打量着老板。老板容貌清秀,干干瘦瘦的,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和我一样的大学生。
“别看了。”老板突然笑。“我就是和你一样,是大学生。我今年大四。”
大四的学长,不去找工作,却在外边开了这么一家独特的饭店。我不由对这位老板好奇了起来,“这个甜面,是你们这里的特色吗?”我指着菜单上最上边的一个说。
“是特色。”老板将菜单收起来,在甜面那一栏勾了一下。
“哪里的特色呀,我怎么都没有听说过?”
老板笑了,“我女朋友的特色,她自己独创的。这里的大多数特色,都是她独创的。”
我愣住了,看老板拿着菜单走远,又端了一盘晶莹洁白的面食走过来。
面是甜的,很滑嫩,也很爽口。
一会后,人开始多了起来,涌入这个小店的四面八方。宽敞的空间变得拥挤了起来。
我四处瞅了瞅,进来的学生多带着几本书籍,神情倦怠,眼神里有解脱的光彩。他们是学校里面考研的,在日益加重的就业压力下,学校的考研率一直都居高不下。
老板不再与人闲聊,热情地招待新来的顾客。甜面、雪梨汤与冰奶茶,是被叫的最多的食物。
我看着老板,猜想他女朋友是个怎样的女生?
后来,日子久了,我没能逃脱与女朋友分手的厄运。闲散的大学生活,我成了深夜饭店的常客。
老板是个很好的人,据说他已经拿到了保研的资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熟了之后,每次谈到女友,老板都是一笔带过,我猜想可能与我一样,也就不再多问。
有个女店员叫阿花,是个很温柔的女孩。我们向她要甜面,她总是不紧不慢的端来,再在旁边放上一碗雪梨汤。
我和林涛一起过来,要了甜面。林涛盯了阿花几眼,突然张着大嗓门说,阿花,给我端一碗辣椒酱过来。
林涛的头发剃得极短,三毫米的头发一根一根立在头上。他两个耳朵打着耳钉,说话时眼神里透出极有威胁性的光彩。
他也是个极品了,天天在台球厅、网吧里泡着,靠富二代老子给的钱在大学里挥霍。
我不太理解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阿花不知怎么得就记住了,每次林涛一来,大着嗓门要甜面,阿花总会笑盈盈的给他端一碗甜面,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给他拿一碗辣椒酱。
林涛被辣椒酱辣的满头是汗,顺着头发贴头皮的脑门流下来,一颗接一颗。他大呼过瘾,满意地将阿花这时递来的雪梨汤一饮而尽。
有一次,林涛带了一个漂亮女孩来吃饭。
女孩要了甜面,给他也点了一份。为了不在女孩面前出糗,他扭曲着眉头,装出一副吃美味的样子吃着甜面。
阿花见了,不忍心,就又端了一碗辣椒酱给他。
林涛将辣椒酱倒在盘子里,三下五除二,又吃得满头大汗。在抬起头时,发现对面女孩有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自然,林涛和女孩没成。但让我们意外的是,没出几天,这小子就拉着阿花的手,大摇大摆的进出店面。
据林涛说,能给她端辣椒酱的女孩,才是好女孩。
时间很快的过,冬天来了,考研的日子也近了。
老板的关门时间,也慢慢从晚上11点,变成了晚上12点。
我问老板缘由,老板说,考研的下自习越来越晚了,正是重要时刻,要让他们一天的疲累,有个缓解的地方。
那一瞬间,我顿时觉得这个不比我大几岁的老板是个很伟大的人物。
林涛和阿花好上以后,更成了店里的常客,店门一开他就在,店门紧关他才离开。
慢慢的,我们也就知道,阿花不是什么大学生,她是从外地来大学这里打工的。林涛说,他不在乎,他觉得阿花这样的,比校园里的女生好很多。
阿花弯着眼笑,又将一碗辣椒酱放在了林涛的面前。
校园里下雪的那次,深夜饭店反常地从下午五点开门,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一点多。
我跑过来,发现这里超乎想象的热闹。
阿花不住地给客人们上菜,林涛也像个小伙计一样,给各个桌子端茶送水。
见我进来,林涛招呼我,磊子,搭把手。
我应了一声,也成了饭店里的临时小伙计。
过了一会我才知道,原来今天是考研结束的日子。考研党们奋战了一年的时光,终于结束了。
这个深夜饭店,给他们疲累的心灵带来了微弱的光芒,所以他们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刻,但饭店里去缅怀逝去的奋斗了一年的时光。
老板显得很开心,他拍拍手掌,大声说,今天,全部免单。
顿时是一阵鼓掌和起哄的声音。
那晚上,我们一直忙到一点多,人群才渐渐散去。
老板站在门前,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神情突然有些伤感。他抓了一把椅子坐下,说,涛子、磊子,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开这个饭店。
我和林涛摇头,阿花将仅剩的几盘甜面给我们端过来。
老板说,一年前,一个女生因考研压力过大,自杀了。我和林涛都恍然,那件事情,我们也有耳闻。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学校动用紧急手段,才将事情平息了下来。听说和这件事情相关的人,都因此而保研了。
老板的神情突然有了悲伤,他沙哑着嗓子说,那个死去的女孩,是他的女友。
我和林涛都震惊地看着老板,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老板说,女友生前爱做各种美味的吃的,也教给他做。那时候女友最大的愿望,就是有钱了,开一家美味餐厅,让每一个人都能尝到美食带来的快乐。
可惜。老板神色难过的叹息,那么一个开朗的女孩,就因为考研压力而自杀了。
我们剩下三个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安慰风雪之中难过的老板。
不久后,老板就关了饭店。一年的考研结束了,他也该到另一个地方,去上他的研究生了。
老板走的悄无声息,我们连送他都没有做到。
我本以为,深夜饭店会从此关门,成为一道只存在于部分人记忆里的风景。
但没有想到,另一年的盛夏,它又重新开了起来。
新老板是林涛,老板娘是阿花。老板走时,想将饭店交给林涛。但房东不同意饭店转让,直到半年后,房东才松口。林涛与朋友凑了几个钱,又将饭店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我是常客,但饭店经过半年的沉浸,生意明显大不如前了。再加上几个深夜烤吧的兴起,饭店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到很小。
阿花急得掉眼泪。林涛经过一年,头发留长了,不再像针尖似的扎眼,耳朵里非主流的耳钉也全都摘了下去。他想办法,发了几次传单,推出了几款新的饮品,但生意始终不见起色。
一年过后,好像很多东西都变了。大家的口味变了,周围的环境也都变了。
林涛的钱,赔了很多,窘迫的时刻,他几度想要拨通家里的电话。
那段时间,每天都能见到林涛推着个小餐车,满校园里请人品尝餐车里的东西。
我们几个常客还去,偶尔有考研失败工作的学长,指着甜面说,嗯,还是这个味道。
阿花依旧像以前那样,端一碗雪梨汤送过来,笑盈盈的说,慢慢吃。
不久以后,阿花也不见了。
林涛靠在门框上,落寞的说,我本以为,阿花能够和我开这个店,留下来,可她还是回老家结婚去了。
我是县城里出来的,我能够深深理解,那里的人对漂泊无依有多么大的反对。我拍拍林涛的肩膀,不知说什么。
奇迹般的,在阿花走后,饭店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
饭店又重新陷入了忙忙碌碌,深夜的旅人,又一次次聚集在这里,汲取着黑暗中的光芒。
林涛也像老板一样,闲时与食客闲聊,忙时就招呼客人。
人来人往,就这么又过了两年。
我大四,林涛大四,在我们物色饭店接班人,想把饭店交出去的时候。学校突然改了政策,对周围的环境进行整风。
校园三百米内,都禁止任何的食物店铺。
据说,是因为有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又有传言,是学校评级,要暂时的注重面子工程。
总之,我们把饭店关了门。
深夜的那簇灯火,在幽幽闪耀后,终于熄灭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到饭店时,我与女友吵架,气鼓鼓的,看见深夜旅人的门牌和暖黄色的灯火后,心情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喜欢在甜面里放辣椒酱的林涛也毕业了,我们再去饭店的那条街,发现它又开起了林林种种的饮品店。
我问林涛,毕业以后你准备干嘛?
他说,找家里人要点钱,加上这些年的积蓄,再开一家只在深夜里开门的店。
我点头,支持他。
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深夜里不回家的人,都藏着各种各样的生活苦难。一簇深夜的灯火或许不能改变什么,可至少,会让人在走进店铺的一刹那,心里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