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

            一

书房的窗前,是一排高大浓密的白杨。每年从夏至开始,便可以享受蝉声如雨的一季热闹和清凉。

蝉是兢兢业业演奏室外交响乐的音乐家,我则是窗前木椅上安静倾心的听者。

起初的几声蝉鸣,就像初学弦乐的孩子,生涩的手拉出来的不连贯蹦跳音符,断断续续、怯生生地试探着。然而不久,金声玉振的音乐,便流畅明快如潺潺流水,欢乐地洋溢在树冠绿荫之间。

说到蝉的歌唱,似乎绕不开《伊索寓言》里那一篇:冬季,蚂蚁正忙着把潮湿的谷子晒干。饥饿的蝉跑来乞讨食物。蚂蚁说:“你为什么在夏天不去收集食物呢?”蝉回答:“那时没有时间,我忙于唱美妙动听的歌。”蚂蚁笑着说:“你夏季如果只是在唱歌,那么冬季就去跳舞吧。”

抛开这个寓言想要教育人的各种意义不说,实际上首先蝉是活不到去向蚂蚁乞讨的季节的。

《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大意是说早晨生出的菌类不到黑夜就死去,所以它根本不知道黑夜和黎明的区分;蟪蛄只能存活一夏,它也就无所谓光阴里还有春季和秋天。

蟪蛄又名"知了”,而知了就是蝉。对于生命短暂的它而言,春秋甚至大到毫无意义,因此它压根就不会在天冷时去向勤劳的小蚂蚁借粮过冬。它尽可以“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地风餐高居,洁身高标自声远。

歌唱就是它的天赋异秉。它没有居夏思冬的后顾之忧。当歌唱时,便尽可放声高歌。

何况,多余的粮食对蝉也毫无意义。只有愚妄的人类,才会像蚂蚁那样,因为想追逐和拥有太多,无暇去尽情歌舞欢乐。

我佩服一位文友说过的话:这日子只要有捞面条吃,我就会坚持写作。

这种达观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并非是如今被人贬义了的“蝉的清高”,我以为这是大智慧的知足安乐。

华舍庭院再大,无非夜眠七尺,财宝粮食再多,也不过三餐一日,很多事情其实真的简单,是人将它们复杂化了。

崇尚简朴生活、热爱大自然的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到: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汲取生活的精髓,过的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蝉,做到了,听它在天地间唱着声声“知了”,歌颂朴素至简的自然之道。

而在农家村民的耳朵中,蝉的歌唱也是时光钟表的滴答声。用心听,歌声里唱响的是农耕生活的流年光影。

小时候住在乡间,蝉声悠扬送来了暑假的悠闲。

门前院中大树上,铺天盖地的蝉声如雨如丝,把年少的心粘牢在七月的情网上。

铺开一领苇编凉席,躺在门廊的凉风里,手里不知疲倦地举着本小说,思绪跟着主人公古今中外地神游翱翔。

隐藏在绿叶间的蝉,用高昂的歌声为我的天马行空伴唱。偶尔也顽皮地洒几滴凉凉的体液在我脸上。

我和蝉儿一起如痴如醉,忽然就听见外婆大声叫我起来:麻溜!麻溜!(赶快的意思)

外婆笑着说我不要背苇子了(背苇子:指躺在苇子编的凉席上),坐起来好好看书,把凉席和空地儿让给她做针线活儿用。

我离开散发着清香气息的苇席,给外婆腾地儿。我坐在竹躺椅上,就像蝉受了惊扰飞起再找一棵树梢停下一样。

“麻知了叫叫,懒婆娘吓一跳”,外婆说。她得赶紧趁空闲把棉衣棉被褥子全部缝好,不然天一冷,家人要挨冻的。

棉衣铺盖每年都是要在这酷暑连天的农闲里,拆洗、浆晒、重新缝制好,一来清洁干净,二来棉衣被褥里的棉絮会蓬松柔和。

外婆和我唠着嗑说着话,现在回想其实就是教我如何生活。

她席地而坐,飞针走线,累了哼唱几句小曲解乏,我在旁边看书,享受着勤劳的外婆的呵护:别人家像我这样十来岁的女孩子,都要帮大人做活儿了,此时或许正坐在自家的庭院的荫凉里,跟着大人学纳鞋底、缝衣服、绣花,一刻难闲。我却优越自在地看书偷懒。

但外婆从不吆喝我放下手里的书,帮她做这些针线。

她知道我天性喜欢书,就由着我的性子读。她还把自小听的歌谣曲子、瞎话故事,说唱给我听。我记得外婆爱唱的《小二姐坐船》,曲调优美婉转,她能从正月的雪花一直唱到腊月的寒梅。

朴素的幼年乡居的日子,在热爱生活的外婆那里,如诗如歌,历久难忘。

蝉不必为过冬做任何准备,但人却要为未来积淀温暖和力量。在夏天就得为冬天忙活,居安思危,乡民们听懂了蝉鸣里的那一丝丝焦灼。

如果说今天的我,仍然还保持着一些勤奋学习和写作的品格,那也是慈爱坚强的外婆言传身教赐予给我的。

蝉的一生很奇特,树枝上的蝉卵孵化蜕变后沿丝线牵系降落地面,潜伏在泥土中,历经四年甚至更久的黑暗,再次破地而出,爬上树干,羽化飞升。

《史记屈原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古人因此赋予它很多优美神秘的传奇色彩,在远古的文化中,蝉有着很高的地位。

古人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考古发现的含在死者口中的蝉形葬玉,称为玉蝉、含蝉,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复活。

而生者把玉蝉佩于身上则表示高洁,通灵。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又赋予蝉更多的含义。如以玉蝉佩在腰间,谐音“腰缠(蝉)万贯”,以蝉伏卧在树叶上,定名为“金枝(‘知了’谐音)玉叶”,也有人将佩挂在胸前的玉蝉取名为“一鸣惊人”。

蝉能蜕变羽化,人的一生岂不也是,要挣脱束缚自己的那些壳,不断提升成长自我。

蝉以其“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高洁自强,被诗人歌颂,活在唐诗宋词里的意境中。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离愁别绪,“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鸣蝉”的静谧悠然,“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自在清凉,蝉把漫长热情的炎夏点缀的生机盎然,诗意悠扬。

蝉可谓是真正的铠甲战士,却也在想要登上高枝放声歌唱的路途上,遭遇种种艰难险阻,丝毫不亚于玄奘西去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

首先,产卵的蝉要对付偷食的蚋。蚋紧跟在蝉的身后,将它产在树枝孔眼上的卵刺破吃到肚里,再把自己的卵安放在里面。

侥幸存活下来孵化了的卵,要在天冷被冻死之前,找到足够好的着陆地点和隐身之地,洞穴要靠近树根,以便吸取汁液成长,从洞穴里出来后,还要防备黑暗中人类的捕食。

而人类贪婪的捕食最致命,它在蝉即将蜕化的最后一博时,将它羽化歌唱的梦想彻底打破。

我小时候也抓过“爬叉”(蝉的幼虫),将混沌一团的爬叉扣在盆子里,半夜睡不着惦记着起来看金蝉如何脱壳。午夜时分的幽冥里,它的背部裂开,白色柔韧的筋脉在蜕变的顽强力量下撕裂断开,看似柔弱的蝉,慢慢地从蝉蜕中钻出来,皱折湿润的淡绿色纱衣,颤抖着一点点地伸展开,身体上的颜色渐变成深色,而蝉也似从睡梦中苏醒一般的,越来越强壮、霸气,它那方形丰满的美丽头部,圆润饱满的大眼睛,淡定脱俗的姿态,活脱脱就是《诗经.卫风.硕人》里赞美的那位“臻首娥眉,美目盼兮”贵妇人庄姜。它的美丽震慑了我的心灵,于是我在清晨的风露里,将它放生于园子的小树林里。

长大后在课堂上学习了法布尔的《昆虫记》,便更不忍心捕食蝉的幼虫了。

不过,现在的夜市上,很多油炸的“爬叉”(蝉的幼虫)据说是人工养殖的,但我怀疑越来越贪吃的世人,能否为了一盘美食,等待上漫长的四年甚至更久呢,鬼知道。

所以,吃货们请手下留情,给蝉一个歌唱的夏天吧。

蝉的一生起起伏伏,深潜沉伏,却又冲破黑暗,突围而出,挣脱盔甲,羽化登枝。简直就是一部居高声远、艰难曲折的奋斗史。

生而为人,谁不曾如蝉一样坠入泥土,谁不曾如蝉一样披上坚硬的盔甲拼搏冲突,谁不曾戴着冰冷的面具在人潮人海中孤独地穿行,谁又不曾梦想着、渴望着升华腾跃、站上顶峰,振臂展翅放声。所以,请用心听蝉的高唱吧,珍爱它的歌声,因为,那也是你或者我,热爱生命张扬自我的嘹亮歌声。

法布尔在他文章的结尾写到: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不应当讨厌它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

翻译家傅雷在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巨著《约翰.克里斯托夫》译者序言里有这样一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没有黑暗的时候,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这岂不也正是蝉儿一生的写照。所以,我爱听蝉。

在蝉声里,有激越也有平缓,有不惧黑暗彷徨的勇敢,有对自然造物生生死死的大爱。

生当如夏花绚烂,想做一只专注歌唱、乐观向上的夏蝉,将平凡认真生活中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倾吐于笔端,把美丽人生尽情欢乐地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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